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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01 作者: 亦舒
我看她一眼。
真是難以置信,三個星期之前,她還害怕成那個樣子。
「我長大啦。」她說。
「很好。」我說。
「明天去看電影,好不好?」她問我。
我呆呆的問:「跟我?你在問我?」
「是啊,」她睜大了眼,「怎麼?又要做功課呀?你也該有點娛樂才是啊,一天到晚在家溫功課,別人交卷子,才一頁,你就交三頁的,害得別的同學拿不到分,最壞是你了。」
我訕訕的說:「我時間比你們多。」
「你最窮凶極惡。」她說。
「你要去著電影?」我問:「在哪裡等你?」
奇怪,我並沒有與她約會過,替她補習,那是正經的事,不算,但是恍惚間我們好象已經出去過很多次了,她這樣問我,我只有一點點突然,就答應了下來。
「明天六點鐘吧,我請你吃飯,然後我們找場電影看,我真的累,想輕鬆一下。」她說:「就在這裡等。」
「你天天出外跑,還累?」
「玩是最累的,你不知道?」她嬌俏的笑一下,跑走了。
我看著她的背影。
啊,我總算得到一個約會了,而且是她先向我開口的呢。真沒想到,不過我不應該太興奮。玫瑰每天晚上都有一個不同的男伴,我不過是其中之一,要令得自己突出然,唯一的辦法是不要作過份興奮狀。
不過我還是忍不住的興奮,第二天我放了學就打扮自己。拿出我的西裝,看了很久,又放回去,才看一場電影,就穿西裝,她會笑我的。於是穿上課的毛衣褲子——她一定看膩了吧?怎麼辦好呢?我笑自己,怎麼會弄到這樣的?以前約過多少女孩子,都自自然然,女孩子也沒有嚕囌什麼,偏偏今天見了玫瑰,就這個樣子。
想了很久,我才決定穿父親新送給我的毛衣,褲子還是舊的,這樣子比全身新簇簇的自然點。
我在等六點鐘,奈何六點鐘老是不到。
算了,乾脆早點出門,玫瑰是相當準時的,她這麼多次的補習,也只不過遲十來分鐘,有時候根本不遲到。於是我走到平時見慣她的小路上去等她。
她今天出現的樣子,是什麼形態?
等她是精彩的,我想。
但是我沒料到會精彩到那種地步。
一分鐘一分鐘的過去,直到六點半,我有點著急了,我開始從路頭走到路尾。這不過是一條短短的路,來回只需十分鐘,我不知已經走了多少次了。
我看表,七點正。
我開始驚跳,那個阿飛。忽然之間我想起了那個阿飛。
我向她的家奔過去,已經等了一小時,她不會遲到那麼久的,我不願意聯想到她出了什麼事,但是我要到她家去看一看。
我狂按玫瑰家的門鈴,女傭人急急地腳步奔出來,皺著眉頭開了門,見是我,又放鬆了面部肌肉。
我問:「小姐在嗎?」
她見過我幾次,知道我是玫瑰的同學,我對她很禮貌,她也對我很客氣,所以這一次她說:「小姐在學校里吧?放學還沒有回來過呢,小姐常常不回來吃飯的。」
我呆住了,一身的汗,放了學還沒有回來過?在學校里!
「謝謝。」我說。說完了回頭就走。
她還好心的問:「先生不進來坐嗎?」
我定定神,回頭說:「不必了,我到學校去找她。」
她微笑說:「見到了小姐,叫她早點回來,大家都掛住她,叫她別太累。」
「知道了。」我說。
我又從玫瑰的家一直向學校里去,幸虧三處地方倒也近,我急喘的趕到學校,只見剩下圖書館與運動室的燈還亮著,我想了一想,先進圖書館去,推開了門,只見他們也正在收攤了,匆匆的轉了一個圈,並不見玫瑰。
我拉住了一個同學問:「見了玫瑰嗎?」
那是個女孩子,她看了我一眼,「玫瑰四點半就放學了。」
「可真?」我驚問。
「我親眼看她走的,走的時候還一直嚷累,其實今天也沒做什麼!」女同學說完就走了。
我呆呆的一下子坐在椅子上,動彈不得。
這一下子怎麼辦?這裡她是四點半走的,家裡是說她根本沒回去過,顯然她並沒有打電話回家。她人呢?現在已經七點半了,這三個小時內,她人呢?我儘量鎮靜自己,但是手在抖。
那個壞人,那天我撩開窗簾,還見到那個壞人的影子一閃,一定是那個壞人!
我現在該怎麼辦?
去告訴她家人?又怕他們害怕,他們也沒法子,但是她人到哪裡去了?報警?一時間也沒有法子把她找出來,總比什麼不做好。
圖書館要關門了,我只好走。抱著最後的希望到運動室去看了一看,也只有幾個男孩子在練桌球。
我大聲問:「見了玫瑰沒有?」
「玫瑰瑪璃?」
「是!」
「放學走了!早走了。」
我幾乎癱瘓下來,我的天。
我只好急步走下小路去,天完全黑了,又下雨,我並沒有帶傘。她到底在哪裡?我一生從來沒有這樣六神無主過。好了,我知道了,我知道我有多麼的愛玫瑰了。如果我現在見到她,非要抱住她不可。
我看著天,有一盞路燈,雨紛紛的撒下來。
我想到八點鐘,終於走進了警察局,把那個阿飛的事向值班警察詳細的說了。
警察詫異的問:「為什麼不早說?這種人是遲早要得罪的,現在事大了。」
我雙手握著,不出聲。
「是的,我知道,你們都怕進差館,但你是大學生啊!」
他決定叫我陪到玫瑰的家裡去問話,我覺得也只好這樣做,否則事情怎樣也弄不清楚,到了玫瑰的家,把來意一說明,大家的面色也就跟我一樣由紅轉青了。
她親戚負了多少的責任,才把玫瑰收在這裡住,做她的監護人,如今她失蹤了四五個鐘頭,如何不驚?
他們問:「玫瑰真約了你六點?」那種焦急無法形容。
「真!」我說;「怎麼不真呢!」
警察詳詳細細的問了話,走了。
我與玫瑰的親戚面面相覷,作聲不得。大家都心急如焚,難過得說不出話來,我坐了一會兒,便告辭了,我想回了家也一樣是坐立不安,故此手足無措地站在她家門踱來踱去,她家裡是燈火通明:誰還睡得著覺?
我看看表,經過這一番喧嚷,已經十點多十一點了。這種時候,不算夜,但是等人心頭急,我們又不知道玫瑰怎樣了。我真後悔:怎麼不在校門口等她呢?為什麼不親自到她家門接她呢?又明知有這麼一個壞人釘著她。
我在她門口等到十二點,發痴一樣的。
玫瑰家的女傭人開門出來說:「少爺請回去吧,下大雨呢,淋壞了身子不好,小姐也許就回來了,這一向她都要過了十二點才回來的,少爺放心。」
我默然點點頭。是我不好,引出了今天這番事,無論如何,我應該想到她一個女孩子出來,天入黑得快,會有一點不便,我太笨了。
我呆呆的站著淋雨,沒有要回去的意思。
終於我看到一部車子,自遠駛近,濺起了老高的水花,在玫瑰的門前停了下來。誰?我剛在想,看到車裡走出來的人,就呆住了。
是玫瑰,她還沒有著見我呢,開車的男孩子替她開了門,她微笑著一直撥弄她的長髮,一邊在說話。
忽然之間我一口氣涌了上來,塞在喉頭,心口間,再也吞不下去。她千作弄人,萬作弄人,不該如此害我,我對她一向是真誠以待,今天累得我這樣子,她何曾有什麼危險?從四點半玩到十二點多才回來。
然後她家人開門出來了,見到了她,一把抓住,她還睜著眼,不明所以然。我向天嘆了一口氣:天下竟有我這麼樣的傻瓜,到哪裡去找?我剛想走,她大概聽家人說了,連忙奔過來,「律!偉!」
我頭也不回的直走。
她猛地位住了我,我轉過頭去,她看著我,那臉上的懊悔是不用說了,一件裙子濺得半截是水,她拉住了我的衣角不放,我再嘆一口氣,把她的手撥開,走了。
她沒有再追上來。
我原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叫她追一次,也已經足夠了。
但任憑我怎麼微不足道,到底也是個人,我回到家中,整個人在抖。不是冷,不是濕,而是氣。
我在熱水裡洗了一個澡,喝了小半杯撥蘭地,但是心還不能平復,一直難過。我不願意再想到玫瑰,我誤解她了,她不過是一個普通,愛玩的女孩子,怎麼我就想到她有特別的氣質?她沒有,她什麼都沒有,她不過是一個極為普通的女孩子。
也好,從此以後我是對她死心了。
第二天我起了床,換好衣服,想去上課,坐在床沿很久,我覺得這樣子的心情去上課,去了也是白去。
於是我到警察局去銷案了。解釋了很久,幸虧那警官很了解,他說:「難怪你擔心。」他自然猜得出,我的女朋友是跟別人出去了,慡了我的約,叫我失心瘋似的到處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