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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01 作者: 亦舒
「到底不好。」
「是我惹回來的,怎麼辦呢?」玫瑰攤攤手。
「難道你三年就這麼被一個阿飛釘著?」
「不見得我念得完這三年。」她消沉的說。
「說不定你還真念完了。」我鼓勵她。
「到時大排筵席的請客,只有你看好我。」她笑了一笑。
現在玫瑰也不大打扮了,臉色黃黃的,有楚楚之姿。
「心裏面還是不高興?」
「當然。廿三,廿四,廿五,廿六,廿七,那個阿飛都上門來,廿八,廿九兩天不見了他,還在沾沽自喜,卅又來了,每次開門,都說是路過,來看看我,問我好不好?你不知道,廿六那天,我聽見門鈴,女傭人睡昏了,不曉得開門,我一想一早是誰呢,只好撩開窗簾看看,一瞧到是這個人,早就嚇昏了,去開了門,求他別來了,他說不來不來,還不是照來!」
「由此可見你魅力驚人,這句成語你懂吧!」
「去你的!」她說:「我嚇成這樣了,你還開玩笑?」
「對不起,對不起。」我自知失言了。
她暗暗嘆口氣。「這個阿飛,下星期還要來,我趁早避開了他才是。如果他有什麼行動,我親戚是再也忍不下這口氣的,一於報警說他是第一號疑犯,以後他還有完?除非我走了才是!」
「有沒有跟教授商量?」
「教授還不都是書生,有什麼用?都是我不好,得罪了人,害得朋友都心驚肉跳的,有什麼好說!」
「太難了。如今他是不死心的。」
「就是。那一個舞會,我喝了一點水果酒,看上去,他又有幾分像……」玫瑰沒說下去。
我明白了,想必是像那個開貝殼店的。我不響。「他問我可以上我家來?我把地址說了,幸虧沒有說電話,又問長問短,我不懂防什麼,連學校念什麼科都講,原以為他也是同學之一……總之不能怪人家。」
「算了,你擔心害怕死了,也還是這樣,正如你說,錢絕對打發不了他,越給越慘,又不能指名的叫警察找他。」
「警察也沒有證據,罷罷罷!你只有躲在家裡不見他!」我說。
「他跟老媽子都耗上一個鐘頭,老媽子只好在門外敷衍,另一個傭人把門,什麼都不能做。」
我嘆一口氣,「真是天下第一惡人!」
「誰叫我不好呢?又不見他去搞別人?」
「既然如此,別怨了,只好耽以時日。你這個例子,也好叫別的女孩子當心。至少不要太友善。」
「在我們家,每一個人都可以跟任何一個人說話,不是沒有壞人,報紙上的,聽說的,都很遠,沒想到現在親自撞到了,真怨。」
「慢慢就沒事了。」
「幾時呢?」
可憐的玫瑰。我們也沒法子,又不能用暴力,用了暴力,甩不掉那個使暴的人,越陷越深,只好聽其自然發展。我只怕玫瑰半途而廢,她肯答應念到學期完畢,也算好了。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德明也在旁邊聽著。大家都束手無策。
女孩子長得稍微好一點,有時候不見得是福氣。
既然長得好,就受寵,寵慣了便驕傲,驕傲便托大,目中無人,事事老應該,不得人喜歡,又會召了些浪蝶狂蜂來,說不盡的麻煩。
女人未必是禍水,但禍水的確是從女人的姿色而來。
如果玫瑰面目差點,我不相信那個阿飛就這麼空了。
還是假期。
我們陪玫瑰游遍了全島,玫瑰還是悶悶不樂。
可憐,她過往的活潑輕鬆,不知道哪裡去了。
然後就在將近開學的一兩天,她忽然上我家來了。
我開門的時候,不曉得有多驚奇,我問:「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我連忙把她請進來。
這一天特別冷,新年的第一日呢。
我問:「你怎麼了?臉色這麼不好,快吃點東西。」
她站在沙發角落裡,沒有坐下來,一隻手把絲絨沙發麵子撥來撥去。
玫瑰垂著頭,眼淚紛紛的落下來,豆大的滴在手背上,她也不理。
我連忙拿紙巾替她擦乾了。
我低聲問:「受了什麼委屈?坐下慢慢講。」
她讓我扶了一下,坐在沙發上。
她低聲的咕噥說:「聽人家說,他結婚了。」
我馬上不出聲,他結婚了,所以她這樣子。
我有點鼻子酸。這麼遠的眼淚,這麼大的委屈,他知不知道呢?只有我看見罷了。
「聽誰說的?也許不是真的呢?」
「恐怕假不了。」她說:「我很有心理準備的。」
我拍拍她的肩膊,手足無措得很。
「也好,我回不去了,後無退路。」她這句成語用得很好。
我不響。回不去了,言下有多少的傷心。
「我早料到了,他們不說我也料到了。」她喃喃自語。
早料到,還這麼難過?我看著她蒼白的臉。
她說:「我還把現在重要的事都記著,好的,壞的,打算回去好好的跟他說一說,慢慢的逐件訴苦,現在是不能夠了。我憑什麼怪他呢?他從來沒說過愛我。只是我自己傻罷了。」
這種事,我是難以插口的,她一向很自我中心,此刻誰的話聽進去?如果我能力辦得到——只是她要的是一個人,這就不容易了。我只好輕輕拍著她的背。
「別這麼樣,」我安慰她,「別這麼樣。」
她說:「我沒什麼了。既然是料得到的事,也只好這樣。」
她把眼淚擦了一擦,好象泡在苦水裡似的。
我只好說了兩車話,叫她振作起來,再過兩天就開學了,功課那麼忙,有什麼不能忘記的?那影子淡下來就可以了,誰沒有誰活不下去呃?
但是她又憂慮升不了班,我解釋我也不一定升班,這種事誰知道,誰也說不準?升班也有寫保單的不成?
話雖是這樣說,但是不做好功課,不集中精神,到底是差一點。我替她難過,從來沒見過感情這麼死心的女孩子。
當然,在玫瑰心中他是最好的。可以說當她碰到更好的人,她就會轉彎了。
我希望她懂得轉彎。
看著她傷心落淚,我又不能自告奮勇,把自己薦了上來。我覺得自己真沒有用,一點也幫不了她。
我陪了她一個下午,問她功課,她還有一張卷子沒有做,她說自己能應付,不是國文的,德明幫了她幾條算術,她只要看看熟就行了。
我真替她擔心,有人比她懶,但是懶得熟行熟路,不比她,該做的不做,不該做的也許做了,白花精力,而且心情這麼壞,怎麼集中得了。
我沒有再提那個阿飛,免得她更加「民不聊生」。
假期後她開始對德明很親近,無論怎麼樣,我可以相信德明,我對他說:「當心玫瑰一點。」
德明點點頭。「你不生氣?」他反問。
我苦笑,我把手插在口袋裡不響。生氣,生一百年的氣也不能叫玫瑰到我身邊來,有什麼好氣的?現在我早晚成了她的哥哥,豈不是更好?
我是被逼偉大起來的,並非出自本願。
「對她當心一點。」我只說。
於是德明成了著名的護花使者。我不知道玫瑰瑪璃的心情如何,但是總而言之,她往日的神態又恢復了,與德明出雙入對,親親密密,也不再找我補習了。我有點為她高興,感情這種事,最主要有人快樂,弄得沒有一個人快樂,有什麼好處?就有人喜歡這樣,我是不同的,只要玫瑰開心,我看著心也開朗。
但是有人不明白,他們說我苦追玫瑰不到,終於失戀了。
我沒有這種自卑,見到玫瑰,我仍然有說有笑的。
只是不知從幾時開始,我已經不與其它女孩子出去了。
只是不想,沒有其它的原因。
我覺得沒有其它的女孩子比玫瑰更好,又何必浪費自己的時間,別人的時間?
而且我發覺不知道打幾時開始,對功課也不大在意了。
這不是好現象吧。我嘆一口氣。
我合上書本。
玫瑰請我到她的家裡去,我穿好了衣服,走過去。
她在房間裡,與德明談著暑假的計劃。
暑期還有半年呢,但是既然她開心,咱們就陪她聊。
我走到窗口,順手撩開窗口,見到一個人影一縮,我的心馬上一沉,馬上轉頭看玫瑰,她若無其事的繼績聊天沒有察覺。我知道這個阿飛還是陰魂不息,又來這裡出沒,怎麼天下有這麼多吃飽飯沒事做的人?他可能得到什麼甜頭呢?守了這麼久還不肯放鬆。
玫瑰在說:「……幾時天熱呢?天熱就好了,我可以把夏天的衣服拿出來穿一穿亮相。」
我放下了窗簾。
轉頭看玫瑰的臉,微微揚著,嘴唇飽滿飽滿的。
德明這小子,我橫他一眼,也真是有點福氣。
他笑著向我說:「看看,夏天還怕等不到?香港除了這陣子稍微冷一點,其餘的就是夏天,無邊無岸的熱,你怕還來不及,學校又沒有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