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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01 作者: 亦舒
「可不是!」
「沒關係,這種人,來多了,沒意思,自然又會去找其它的人,他敢怎麼樣?」
「與這個陰影一起生存?也必須這樣了,走的時候,我說除非功課不及格,否則是沒有理由回去的,現在也不回去!」她說。
「也好,訓練訓練你,當事情過去之後,你會覺得好笑。」我儘量安慰她。
她仰起頭來,面孔驕傲而蒼白,她說;「我對你們這地方,真是灰心,早知道去台北了。」
我有點慚愧,是的,台北的確要比這要安全,舒服,是念書的好環境,但是玫瑰如果去了台北,根本學不上中文,她懂直接的中文,她要學從英語翻譯過來的英文。
從此之後玫瑰對我與德明疏遠了。一個天真的孩子,心裡一有陰影,那陰影就一輩子在那裡,難以磨滅。她對香港人沒有好印象,也難怪她。
我也見過那個阿飛幾次,總是眼神很毒的跟在她的身後,我實在擔心。幸虧學校與她家的距離近,我常常有意無意間的陪她走路放學,陪她到家門。
她常常拒絕,說情願一個人走路,怕連累我。
我說:「這是什麼話?」
「他會以為你是我男朋友,對你有所行動。」
「那更好,請他坐牢去。」
「不不,你們這裡,坐牢也坐不久,真的把他抓去坐牢了,放了出來,怕他索性殺人放火。」她居然還擠得出一絲笑,看在我心裡,有如刀割一般。
把這件事告訴德明了,德明毛躁,馬上要跟阿飛拼命去。
「值得呀?」我說:「你我是大學生!況且又不夠他來的。」
「那怎麼辦?任憑玫瑰給他嚇成這樣?」德明問。
我沒有說出來。其實這也是給玫瑰的一個好教訓,她年紀輕,不懂事,又招搖得很,把全校的男孩子引得神魂顛倒的,女孩子們則早已經對她牙痒痒了,如今得了一個教訓,也好讓她怕一怕,知道做人鋒芒太露,會引起不良效果,以後收斂一點,無論如何是有益的。
這個阿飛,無論如何,不會生太多的事吧?
他只不過眼看一塊可以到嘴的肥肉,巴巴的飛了,心有不甘而已。除了這樣,也沒有其它的了,過一陣子,淡了下來,自然沒事。
說也奇怪,這件事沒發生之前,玫瑰天天嚷著要回家,奇貨可居似的,現在硬逼一逼,她反而不出聲了,這個女孩子,由此可知,真的是吃軟不吃硬。
我不由得想起照片中那個男孩子來,是什麼人呢?福氣這麼好,也不過是開了一隻貝殼店罷了,就叫玫瑰這麼為他死心塌地,不顧千限迢迢的跑來爭口氣,讀好了中文,就是為了他一句話:「你中文不好,我不與你說話。」於是玫瑰就咬牙要做一個中文學士。
這麼要爭氣的女孩子,也的確算少有的了,我不禁暗暗有點服貼起來。老實
說:如果天天有個阿飛在我身後跟進跟出,我也覺得煩,怕不怕還是其次,煩真是無法忍受的。
然而這件事玫瑰本人也得負責,怎麼阿飛左不跟,右不跟,偏偏跟她呢?學校里這麼多的女孩子,還沒聽過有這種事發生,一則是她的運氣不太好,二則恐怕她也逗過這個人吧?
到現在為止,我對玫瑰的性格,可謂了解得相當清楚了。
當然玫瑰也這麼「勾引」我來著,後來知道我不是傻子,我只是對她容忍,她也就興致索然的罷手了,索性把我當一個朋友,我也不說什麼。
如今她碰到一個沒受過教育的人,甩掉他恐怕還需一段時日,慢慢終於要沒事的,但也令她飽受驚嚇。也幸虧這個阿飛沒受過什麼教育,做壞事也做得不徹底,否則的話,假以時日,久了更難辦。
玫瑰沮喪的說:「他開口跟我借錢,我才發覺不對路。」
我又好氣又好笑,發覺一個人不對路,要那麼久!這種阿飛獐眉鼠目披頭髮,一眼看就知道不是善類,她還敷衍了他這麼多次才翻臉,未免遲了一點。
這個女孩子沒有什麼機心,不受這一次教訓,將來碰到個更厲害的,她就慘了,如今倒是一個好警惕,我始終認為這是一樁「焉知非福」的事。我想起她的露背裙子,她的笑臉,也難怪那個阿飛!
家裡又有錢!
總而言之,禍福無門,唯人自招。
我除了替她擔心之外,只好寄望於警察,免她驚怕。
但是沒有好消息,隔了一個月,她說:「又上門來了,剛剛心驚肉跳,好了幾日,又來了,說找我,家人說我不在,把門推上了,他還逗留了大半個小時才離開,我連燈也不敢開!」
「玫瑰,搬個家吧。」
「不搬,如今大家在明里,我有心理準備,到底與親戚住,安全得多,搬到什麼地方去?」
「搬到我家來。」
「他不會跟蹤?」她笑出來,「況且我住在你家,你說有多大的不便!我是教徙,我會禱告上帝的。」
「你是教徒?」我詫異的問。
「是的,」她說:「就是因為信得不夠,上帝懲罰我來了。你不知道,一個人若有了急難,才會想上帝與母親的。」
我回味著,覺得很有味道。
「上帝與母親根本是一源的,有個說法講就因為上帝無法個個人照顧得到,所以才派了母親下來的。」
「你不怕了?」我說。
「禱告之後,到底是好一點。」她略振作了一點。這個既叫人愛又叫人有點恨的女孩子!
這麼天真這麼狠這麼野這麼火辣這麼驕傲。
這一樁不愉快的事把我們拉得更近了。
她的態度是冷淡了,但是感情卻接近了。
她檢點了很多,再也沒有熱情的拉手搭肩了,像陡然整個人蒙上了一層霜以的,那驕傲也就不再露在臉上,像在全身上了。
放了寒假,空下來,使她鬆一口氣。本來她一直嚷要溫習功課,可是真的放了假,她又不想讀書。我與德明陪著她一個,我們兩個人都不覺得怎麼樣,同學都笑了。
陪她去看電影,她不高興。
吃茶,說膩了。
什麼都不好。
問她想什麼。
她答:「過了年,那隻鬼不上門了,才好。」
這個我們也不能答應她,這種阿飛,真是……
玫瑰說:「以前我嫌這個不好,那個不好,天氣冷,功課忙,現在呀?現在只要少個人騷擾。不但我安寧,親戚也安寧,叫別人一家跟著我擔驚受怕的,真罪過——都是我不好。」眼圈就紅了。
她憔悴了,但是憔悴了也還是玫瑰,奪人心魄的美麗。
「如果他知道我受這種委屈,恐怕會叫我回去吧?」玫瑰有點自言自語的說。
我與德明面面相覷,作聲不得。他還有誰呢?當然是夏威夷的那個男孩子。
她說:「假期了,也不寄什麼卡片給我。好寂寞。不要怪我,我是有點笨笨的,也許他已經結了婚也說不定。我的新年希望?是考試不合格,反正已經盡了力了,也只好名正言順的回去。」
是的,不能說她不盡力。讀書不是一天可念二十四小時的事情,到了一個時間,便飽和了,再也裝不進去的,人總需要調劑,怪不得玫瑰,況且功課一多,她只有更亂。
我們把這裡當天堂,是因為家在這裡。
她的家可不在這裡。
她問我們倆:「暑假回家,你們贊成嗎?」
「當然贊成,反正有時間,如果到那個時候,不是十分想家,把飛機票省下來,也可以在亞洲旅行幾個地方了。」
她想了一想,「我還是回家。」
德明後來沮喪的說:「她怎麼這麼難以接近呢?」
「心裡有另外一個人。」我說。
「誰呢?連她都不要!」
我也不知道他是誰。我只知道「他」是一個開貝殼店的人。
我去打聽了一下,原來賣貝殼不是一宗簡單的生意,非得學識豐富,資本豐厚不可,而且往往賺了大錢。這真是意外。玫瑰絕對不貪錢,但是,由此可知「他」不是溜達沙灘,不學無術的人馬。
玫瑰黯然的說:「本來他是東西中心海洋學軟體動物科的博士。」聲音小小的。
我拿什麼來跟這個人比?我們連個學士還沒修到,不過比玫瑰高兩年級而己,勉強可以做個補習老師。
我應該知難而退了。
但是心退,身卻不退。
我覺得玫瑰最需要幫助的,便是這一段時間了。
若果我要得到她,才幫助她,我與那個阿飛有什麼分別?不是同樣卑劣嘛?朋友是朋友,不講代價的,我是個讀書人。在一些人眼裡,我傻,我並不覺得。
寒假一共二十日。
放得腰軟骨蘇,越勸沒勁道了。
我一向不喜歡放假,放假容易使人意氣消沉,而且夾緊了的課程一松下來,忘了一大半。
玫瑰也希望功課快點完:「捱完這幾個月,看看成績怎麼樣!不行也好快快的死了這條心。」
「那個阿飛怎麼了?」
「還是老樣子,有時候屋裡有人,也不開門我已經學會與這件事生活了,他真去了,我還擔心呢。現在反正屋子買了保險小心門戶,當心那輛車,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