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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01 作者: 亦舒
    「為什麼跟著我?」她問。

    「誰跟你?」我笑,「那條路又不是你的,我家住在那裡,卅多年了,我還是在那裡出生的呢。」

    「為什麼跟我說話?」她又問。

    「大家住一條街上,算是鄰居,打個招呼,沒有不對,你可以希得出我是個正經人,我有什麼企圖?」我故意說。其實我是有企圖的,而且豈止一點點企圖,但是我不提,也不說,她知道,那就可以了,還要怎麼樣呢?

    「那麼你為什麼想見我的父親?」

    我說;「小姐,那是你提出來的,我可沒有要見你的父親,你說你父親也喜歡網球,我歡迎見他而已。」

    玫瑰瑪璃漲紅了臉,一聲不發,站起來就走。我沒有跟在她身後出去,對我來說,她的驕傲,非得這樣煞一煞不可,但是我也自覺過份了一點,既然她表示友好了,也該算了,何必逼她太甚呢?

    但是我想起她把花退還給我的事,算了,雖然像她那樣的女孩子難找,但是要把她抓緊非得欲擒放縱不可,至少現在她腦子裡對我有一定的印象了。我不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男孩我付了跟,慢慢的走出去,當然她是連影子都沒有了

    我有點後悔,後悔不該對她說那種話,但是事情既然如此,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她會不會因此永遠不理睬我?我希望不會,我真的希望不會。照她的心理看來,她是不會不睬我的,但是女孩子,女孩子的心理,鬼才猜得到。

    我嘆了口氣。

    媽媽說:「怎麼搞的,秋天也過了,你也不是詩人,幹麼唉解嘆氣的?輸了網球不是?」

    「不不,贏了,贏得很光彩。」我說。

    「照例有慶祝了?」

    「有。」

    「別喝太多,明天還是要上學的。」媽媽叮嚀著。

    「嗯。」我應了一聲。

    媽媽年輕,才四十歲出頭,她很明白年輕人的心境,這一點我覺得我是幸運的,不必對著個嚕嚕囌蘇的老太太,對著個嚕嚕囌蘇的中年女人已經夠了。

    晚上我無神無氣的換上了我的西裝,穿得端端正正,到學校的禮堂去參加慶祝會。雙方的代表都在。什麼慶祝會,簡直變成個晚會差不多了。

    這次我覺得有點厭,明年就畢業了,我想看看有什麼好的工作,可以做就先做一年,然後吸收點經驗,再升學。我喜歡讀書,但不愛鑽牛角尖,讀得太專門了,我看不比出什麼特別的益處。

    我心不在焉的在想自己的前途問題,忽然之間,玫瑰在大堂門前出現了。多少男孩子向她投過去傾慕的一眼,而我,我簡直看呆了……

    大堂里有暖氣,她脫了外套,由她的男朋友約翰拿著,她臉上的神氣,真叫人難忘,完全目中無人自顧自的踏進來,一條曳地的長裙是血紅的,貼在她美麗的身裁上,V字的領口低得不能再低,當她轉過背來的時候,我只看到她脖子後一個結,腰間有一個結,雪白的背露在外邊,線條之美,也不必提了。

    她的頭髮高高束起,髻上插著一支釵,她的年紀頓時大了好幾歲似的。

    一個男同學走過來問:「誰?」

    「她的名字叫玫瑰瑪璃。」

    「美。」

    「是的。」我說。

    看整個大堂里女孩子妒忌的臉色,就知道她美了。

    「你熟識她嗎?」男同學問。

    我搖搖頭。

    「我去試試看。」男同學蠢蠢欲動。

    「當然別撞了一鼻子的灰回來。」我說。

    我想玫瑰知道我今夜是必然要來的,我倒沒有想到她會來,而且把她的男朋友也帶了來。做她的男朋友也真可憐,完全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模樣,將來我不要做她的男朋友,她得做我的女朋友。

    他們開始跳舞了,我老實不客氣的走過去拍拍約翰的肩膀,我說:「對不起,攻瑰欠我一隻舞。」

    約翰倒很大方,他讓開了,恐怕他也知道,玫瑰不可能是屬於他的,不可能。

    玫瑰把手交給我,我們跳著舞,但是她一句話也不說。

    我的心軟了。

    「小姐,如果我得罪了你,對不起。如果我沒有得罪你,說幾句話好不好?你今天晚上是不是來看我的。」

    「你是我一輩子裡見過最討厭的人!」

    「你這麼年輕,將來少不免見到比我更討厭的人。」

    「哼!」

    「別生氣,」我柔聲說:「星期六你是一定有空的,我們出去走走好不好?給我一個約會,也許你對我的印象就改變了,會不會?」

    「星期六我約了約翰。」

    「你還沒約他呢,今天才星期二。約了也可以推掉他,你瞞不過我,你對他已經生厭了,他不知道而已。」

    她揚起一道眉毛。「如果我這麼快對一個另人發生厭倦,你不怕?」她挑戰似的。

    「怕什麼?」我反問:「我比他有趣味得多哪。」

    她笑了。「你倒是很自負。」

    「是的,自負,而且我打算追求你,不管你的態度怎麼樣。」我說:「你看著好了,我不會放棄的。」

    她仰起了頭,有點詫異,然後她說:「我不是容易追求的。「

    「我知道。」我說。

    玫瑰又笑了,牙齒還是雪白。我的手輕輕搭在她的裸背上,幾乎有點昏暈。她不是一個十全的美女,我說過,但是她有一股特殊的風姿,令我傾倒,我奇怪她怎麼還會在念書,她早就該被什麼製片家羅致了去做明星,或是做了模特兒,恐怕她的父母不肯吧?

    我問:「你的功課好不好?」

    她這一次回答得很正經,「以前在家,功課絕對是A,到了這一邊,教學方式不同,一時習慣不來,就從A降到B了,真受不了,想起來就不舒服。」

    「怎麼會呢?你這麼聰明。」我者著她。

    「我聰明?」她笑,「為什麼?每個人都說我聰明,其實我一點也不聰明,尤其是功課,尤其是算術。」

    「我可以教你。」

    「沒有用,約翰也教我,三年下來,我還是學不會用計算尺。」她聳聳肩,「也許我根本畢不了業,每個人都會笑我,我很擔心。」

    真沒想到這樣的女孩子居然會擔心功課,我對她的印象,不禁又好了幾分。而她一說到這個問題,是皺著眉頭的,是真的不開心。

    「別愁,總有解決的辦法——你父母有沒有同來?」

    「沒有!住在姑媽家裡,煩都給她煩死了,要是父母在,就好了,我到了這邊,足足瘦了八磅。」

    「不是很好嗎?」我笑,「現在身裁看上去剛剛好。」

    「你少開玩笑。」她白了我一眼,大眼睛眨了眨。

    「對不起,你來了多久?」我道歉。

    「四個月。」

    「難怪不習慣,慢慢就好了。」我安慰她。

    「每個人都說這種不著邊際的話。」她氣鼓鼓的說:「我就是不習慣,我想回家。」

    「回家?別傻了,你沒聽人說過呀?香港是天堂,你認得多一點朋友,好好的安頓下來,一切都妥當了,忘了問你,從哪兒來?」

    「夏威夷,這裡就快把我冷死了。」

    我詫異的說:「但是你的皮膚一點也不黑呢。」我看著她。

    「四個月了,什麼棕色都褪得一乾二淨,當然不黑!」她更氣了,「你看我的臉色,象什麼?」

    「很好看。」

    她無可奈何的笑了。「我想同家。」

    「學業未成,不可以回家。」我說。

    「父母叫我來多學中文。」她說:「可是來到這裡,發覺什麼都得學,我就快沒命了。」

    她很頹喪。

    奇怪,這麼驕傲的女孩子,也有精神不振的時候,真沒想到,而且這種精神又有特別好看的地方,濃眉蹙蹙,嘴唇翹翹,低著眼睛,睫毛閃動,即使是舞會,她還是不化妝。不用說,我看出她夏威夷的味道來了,那種自然原始,那種野,那種敞出來的熱力,都是屬於那個島的,只是她的膚色白,我看不出來而已。

    到今天才知道。

    我與她坐下來,我拿了一杯果汁給她。

    「你可沒說你父親在外國。」我說:「我怎麼見他?」

    「他會來的。」

    「只有你一個女兒?」

    「還有妹妹。」她說。

    「妹妹好看還是你好看?」我問。

    「我並不好看。」即使她這麼說,她的神態還是驕傲的。

    「約翰是你在這裡認得的同學?」我問。

    「不,他跟我過來得,」她頑皮地笑,「每個人都說他傻,我覺得很好玩。」

    她跟我漸漸的熟了,我看得出來,話也比較多,至少她看重我,因為我顯了一點顏色給她看。那個可憐的約翰,幾千里路跟了來,就這樣在舞會裡被扔在一角。

    我說:「你跟約翰去跳舞吧。」

    「為什麼?」她凝視我

    「他對你很好,你不該覺得他『好玩』,不要傷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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