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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01 作者: 亦舒
如果我臉皮不厚,就一輩子不能知道她的名字,我得冒一冒險。我與她並肩走著。
我問:「你好?」
她不睬我。
「我叫偉,朋友都叫我偉,你可以叫我『偉』!」
她說:「神經病!」進她的大廈去了。
我聳聳肩,我想:也好,不說話,也罵了一句。神經算罵人嗎?出自她的嘴巴,恐怕又不同了。我喜歡她的樣子。她的腿仿佛有好幾尺長,穿著筆挺的呢褲子,好漂亮!
明天總有對白了吧?
我真奇怪這個女孩子,在夏天看上去,是怎生模樣。
後來放學沒看見她。
周末約一個女孩子去看電影,覺得乏味。這個女的長得不錯,就是化妝濃,化妝濃也有好處,只是每個女人臉上都妝得差不多,好像一個模子印出來似的。那種蒼白,奇異的蒼白,就占很多便宜了。看了一場好電影,女伴乏味,我規規矩矩的坐著,別的男男女女都手拉手,肩並肩,頭貼頭的,我的女伴一定以為我是柳下惠,無端端我得了好名譽。
末了送女伴回家,我心裡還是想著那個濃眉有原始氣息的女孩子。
可是老天沒讓我失望,回家的時候是十點左右,我看到了她。她跟兩隻拳師狗在散步,那兩隻狗大得不像話,益發顯得她纖細。
我迎上去,「拳師狗?我們家後園養著兩隻西班牙獵犬。」
我們家是這條街上少數沒有拆的舊式房子,冬天是冷一點,但是很夠氣派。
她在長凳上坐了下來,手裡拿著狗鏈,不出聲。
她穿著一件寬大的紅色毛衣,胸口一個「J」字。
我問:「你姓容?姓曾?也不對。貴姓?」
她側著頭看我,然後她說:「我男朋友叫約翰。」
「哦。」我作恍然大悟狀。
我不退縮的,管她有幾個男朋友?
但是她那兩隻狗,真令我神經緊張,對著我狺狺的伸著長舌頭,隨時要咬我幾口的樣子。
我說:「西班牙獵犬的好處是它們比較馴!」
她忽然站了起來,揚聲說:「約翰!」睬也不睬我,就朝那個約翰奔過去,奔得還真快,頭髮揚了起來,兩隻狗跟在她後面。
那個約翰瞄了我一眼,輕蔑的仰了仰頭,與她走了。
我冷笑,好,看三個月後的情形怎麼樣,不見得我輸了給他!豈有此理。什麼了不起?他高,我不矮,他穿得好,我不壞,他英俊,我不難看。只是這個女孩子像長了刺一樣,刺傷了我的心,正眼也沒有瞧我一下,便走了,什麼意思?我不是人?我在外邊也是響噹噹的人物,多少女孩子追求我,我還不出聲,她倒給我看眼睛鼻子。
我氣鼓鼓的回家,受不了這種氣。
過了幾天,我又在路上碰見她,我不響,跟在她身後走,她忽然回頭,向我一笑。我呆住了。
雪白的牙齒,左邊臉上深深的一個酒窩,這算什麼?引誘一個傻子?我並不傻,很快她就會知道。
「我的名字叫偉。」我說。
「我知道,」她居然朋口了,殷香是低沉的,「你說過。」
「你叫什麼?」
「玫瑰瑪璃。」她答。我看著她。她把名字告訴我了。玫瑰瑪璃。
「叫你什麼?玫瑰,還是瑪璃?」我問。
「玫瑰。」她說:「我是華僑。」
「國語說得很好。」我說。
「你也說得不壞。」她上上下下的看我,「我跟你說話,就是因為你的國語不丟人。爸爸說,中國人起碼要修得三種方言,你懂幾種?」
「兩種。」
「不及格。」她搖頭。
我笑了「你懂幾種?」
她的臉微微變色,仰了仰臉,走了。又不睬我。好,不睬就不睬,反正我已經知道她叫什麼名字了。我到她住的那層大廈,打聽了一下,看門的告訴我她住在什麼地方。那個看門的,有時候抽空替我們家抹車,自然給我方便。
我買了三打玫瑰,叫看門人送上去。沒有一個女孩子不喜歡玫瑰,尤其是三打玫瑰。三打玫瑰捧在胸前,可以遮去大半個人。我吩咐看門人不准說是我送的,很神秘。
花送了上去,三天之後,她再碰見我,問:「為什麼?」
我反問:「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送花給我?」她問。
「你怎麼知道是我送的?」我笑,「也許是約翰先生呢?花束上又沒寫名字。」
「你怎麼知道沒寫名字,由此可知是你送的。」她說。
「寫了名字,你就不會問我了。」我說:「由此可知你那位約翰先生很小氣,大概不肯送花給你。」
她笑了,一天天送?你送得起?當然他也送不起。」
她那笑容之驕傲,真是無出其右,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那種神態,卻也同時是極之可愛的。我心裡想我一定要把她追求到手,一定。
我說:「送不起,我不過是一個學生,你可別忘了,但你如果一定要我送,我可以辦得到。」
「笑話!我幹麼一定要你送?我又不是沒收過花!告訴你,我最討厭一個人鬼鬼祟崇,知道嗎?」她皺著眉頭。
在這個時候,我已經知道自己在自討苦吃了,這個女孩子不是刁鑽,不是古怪,她簡直把我當垃圾。
聽她說下去,「我把花放在管理員那裡,還沒謝,你去拿了回來,還可以送給三個不同的女孩子,她們會欣賞!」真沒想到她還有這麼一招,我說不出來,眼睜睜看著她走了,我沒有光火。
我有什麼值得她看不上眼的?我不明白,豈有此理。
恐怕她是故意這麼做的吧?她的一貫作風?不過她對約翰仿佛很好,對我卻這麼薄。為什麼?我不是朋友?我不算人?太奇怪了。
有時候我走過她身邊,也故意不理她,很快的擦過。但是我心裡多麼想得到一個約會——太沒有本事了,連一個女孩子也弄不安。
學校有網球賽,我做代表,贏了。
天氣冷,我喘著氣,披上羊毛衫,拿著球拍,一大堆同學圍上來恭喜我,派過來大杯啤酒,我喝了幾口,忽然看見她站在我對面,遠遠的,穿著一套神氣的外套長褲,帽子壓在眉緣,臉上依然沒有化妝。
我忽然醒悟:啊,她看了剛才的球賽。
我向她笑笑,依然喝我的啤酒,並沒有對她有什麼特別看待。反正我身邊有好幾個女孩子,她們都對我很有興趣,陪我說笑。
我終於在學校的健身室洗了澡,換回了衣服,不能說不累,晚上還要去參加這個勞什子的晚會,嬴一場網球,也值得這樣高興,大學生最無聊,最沒事可做,最會窮翻花樣,搞玩意兒。
我走到校門口,就呆住了。
玫瑰瑪璃在那裡等我。依然是懶洋洋的姿態,但我知道她是在那裡等我。這個女孩子!我軟一點,她就硬,我不睬她,她倒在這裡呆等,人的心理,是多麼難測。
我向她走過去。
她說:「打得很好。」
「過獎。」我說。
「我爸爸很會網球,將來你們可以談談。」她說。
我笑問:「你的意思是:我居然會有機會見到令尊?」
她聽懂了我話里的諷刺,但是她真的太聰明了,她轉一轉眼珠,她說:「你不想見他?」
真厲害。
「我當然想見他。」我嚴謹的說。
她笑了,風吹她的頭髮,有一,兩絡拂在臉上,鼻子顯得更小更俏皮,眼睛又大又圓,我忍不住了,我想約她,但是又知道她的脾氣,不敢開口,一開口又讓她看輕了,於是我只是淡淡而不經意的替她撥開了頭髮。
她看著我,仍然是驕傲的,但是這個程度可以忍受。
她家裡有錢,不問也知道。可能只有一個女兒,所以才寵成這樣。我喜歡她的氣派,她穿衣服的選擇,她的姿態,甚至是她對男孩子的手法。她是完全屬於我的那種女孩子,我心目中一向的對象。只可惜她滑不留手,抓不住。
我怎樣開口呢?
我一定得小心,說錯一句話,就完了,我遲疑著。
「你喜歡吃冰淇淋?」她問我。
她無疑是有點英雄崇拜,開始問我是否愛吃冰淇淋了。
如果我是一條好漢,我就應該說:不,我沒有空。
不過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我也不必過份自責,我點點頭,「當然,我知道有一家小店,吃冰淇淋是極好的,你要不要去?」
她點點頭,「我請客。」
「我嬴了你們的學校,你還請客?給你的同學知道了,怕不打死你?」我笑。
「才怪,我們很有體育精神。」她說。
我與她走進一家冰淇淋店裒坐下來,她坐我對而,貓一樣的圓眼朝我瞪著,她的頭髮有點吹亂了,松松的。
可能走了一陣急路,臉上紅紛紛的,那種蒼白很快的又掩了上來,她的紅臉頰是這麼的難能可貴,我趕緊又看多了幾眼。
天然的粉紅臉色只適合嬰兒,大女孩子臉上的紅潤顯得一塊塊,生了皮膚病似的,不好看。靠胭脂更是人工化,還是她這種象牙的蒼白的,奇怪的是,她的嘴唇倒是鮮紅的,整張臉就是像幅畫,莫地格里安尼那種纖細多姿。可惜她一點也不柔弱,她瞪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