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2023-09-21 17:05:01 作者: 亦舒
    我暗笑,繆小姐還不失是一個快樂的人,我們不必替她擔心。

    她往歐洲去沒多久,小邱帶著他的未婚妻上來,要求我們正式替她設計婚紗。

    我接下這筆生意。有錢幹麼不賺?我是開店的人,能跟鈔票作對,立刻動工。

    莎莉說:「那位小姐的品味不錯,要求簡單的式樣,千萬不要累贅。」

    我與設計師一起書了張糙圖:低胸、短袖子、齊足踝那般長,用最好的料子,頭飾是小小的帽子與面紗。

    我認為很襯她的樣子。

    果然,她看了之後很喜歡,我們也沒有再畫第二張圖樣。

    小邱很滿意,他說:「我一直喜歡你們的服裝。」

    所以他生命中的兩個女人都是這裡的顧客。

    「婚期訂在幾時?」

    「下星期。」

    幸虧衣服不難做,三天便能試身。

    小邱的未婚妻身段雖不如繆小姐,也相當不錯,皮膚尤其細潔,內衣很乾淨,絲襪只穿肉色的一種,換言之,繆小姐眩目、美艷,但這個女孩子是朵百合花,小邱娶到個好妻子。

    穿上婚紗的她十分動人,小邱很高興,把以前的創傷忘得一乾二淨。

    我並沒有收到請帖。

    能夠結婚還是好的,我很替他們慶幸。

    婚後大排筵席,隨即蜜月旅行。

    等繆小姐回來時一切已經事過情遷。

    繆小姐因水土不服,長了一臉的皰皰。

    我同她說:「快去做面部按摩。」

    「做什麼?氣出來的。」她說。

    「誰敢認你受氣呵?」

    「小邱,我們在巴黎碰見他們!」

    不是冤家不聚頭,還是碰上了。

    「那麼快就結婚,太不給我面子。」繆小姐嘀咕,「我好生氣,一直沒有痛快的玩。」

    我微笑。「有沒有買衣服?」

    「有,買一大堆,羅馬的維亞康道蒂一整條街都是名店,價錢要比香港便宜三份一,擠滿日本人。還有巴黎蓬東廣場,嘩!那些時裝真沒話好講,全是最新最新的。」

    她眉飛色舞。

    「那還用光顧我們嗎?」我取笑她。

    「不夠穿,實在是不夠穿,況且你們有你們的好處。」

    「多謝多謝,」我扮小丑,「莎莉,快出來拜謝繆小姐。」

    大家都笑了。

    這年頭的生意是越來越難做了,店越開越多,有消費能力的來來去去就是那麼一群,顧客是精明的居多,沒有幾個像繆小姐那樣的傻子,把全副家財用來穿,是以我們兩人油腔滑調的捧牢她,唯恐她跑脫。

    人對人有什麼真心?還不是互相利用。我們那苦苦為生活鑽營,那裡有fèng,就往那裡鑽,萬般羞辱千般忍耐的活下來。

    做人有什麼意思?我不懂得。

    誰曾經一度不是可愛的粉紅色的嬰兒?長大了各有各的路要走,有些人變了繆小姐,另外一些變了老闆娘。

    我們原意也並不是這樣的,只不過後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模子漸漸形成,想回頭也來不及。

    繆小姐最後一次上門來是四月十日,我記得很清楚。因為是假期,莎莉不願回來上班,還直嘀咕,我的情緒也不太好,到了夏季生意不再起色,我連薪水都支不到等於白做,酒店又說要加百分之八十的房租。

    那次之後,繆小姐一直不上門。

    我讓莎莉打電話去問,莎莉說她已經搬了家。

    我忽然記起她是在對面美容店做面部按摩的,立時過去詢問繆小姐的行蹤。

    人是有感情的,多多少少有些好奇:她的下落究竟如何?

    美容院說:「繆小姐上次來是四月十日。」

    「這麼巧?她有沒有揚言要去外國?」

    「沒有。以往她去外國,都一早喜孜孜地告訴我們,什麼搭頭等機之類。」

    我會心微笑:「不錯,她喜歡報導詳情。」

    「她付很多的小費,失掉這樣的一個顧客,真是損失。」

    我亦附和的點點頭。

    夏季來臨,敝店憑一批大花的絲裙子,又抖起來。

    我跟莎莉笑道:「你有機會支十三個月薪水。」

    莎莉笑:「我還以為老闆會說十五個月。」

    我說:「要是繆小姐上門來,不稀奇呵!」

    「真的,這批衣服,剛巧是她的口味。」

    「她穿衣服,其實也無啥口味,但凡新潮的光鮮的,都往身上堆。只不過因為青春,衣架子好,所以看上去漂亮。」我笑,「真的懷念她。」

    「也許這一陣子她『環境』不好?」莎莉疑惑的問。

    「有可能。」

    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小邱也不帶他妻子上來。」

    「那一位很節儉。」我說。

    「我們的衣服也不算貴了,一千數百元。現在一件名牌襯衫也得三千。」

    「真是的,這些人的錢包從哪裡來的?」我詫異。

    莎莉說:「當然從男人身上來。」

    「那麼多瘟生?」

    「不然怎麼辦?」沙莉攤攤手,「那些男人的錢也來得易呵,炒樓、炒股票,有斬獲的時候便大手筆一輪,花在女人身上也值得的,人家說話活色生香。」

    說得也有道理。

    繆小姐一直沒有再出現,她像是在空氣中消失了一般。

    但是有新的顧客上門來。

    她叫楊小姐,一般的長髮、大眼睛,無知而驕傲的神色,長挑身材,比繆小姐還年輕,一見我們的貨,便愛不釋手。幾乎每個款式都挑一件。

    莎莉抖擻精神地照呼她。

    一張單子,結帳四萬多元。

    「下次再來。」我們殷勤的送她出門。

    莎莉感喟的說:「人海中真多傳奇。」

    「她們算是傳奇?」我失笑:「你不如說她們身後的男人是傳奇。」

    「錢是傳奇,錢最好。」莎莉忽然說。

    在這個繁華虛榮的大都會中,錢確是最重要的一環,沒有錢,誰稀罕住這裡?這麼缺乏溫情安全的社會,一切不過是錢作怪罷了。我黯然。

    繆小姐去了,有楊小姐,楊小姐去了,又有丙小姐、丁小姐。

    我們是不愁的,唉!她的驕傲(1)  每個人都說:偉跟那樣的女孩子在一起,有得苦吃了。

    他們倒也說得很對,我是吃了不少苦,豈止不少,簡直很多,但是直至目前為止,我一點也不後悔,因為只要看到她的臉,我使有一種特殊的滿足感,快樂的驕傲。她是一個美得驚人的女孩子,我有我的虛榮心,我喜歡美麗的女孩子做女朋友。

    我第一次看到她,是在街上。

    她挽著一籃子的書,穿著灰狐的大衣,領子翻得高高的。她走在我面前。

    她走在我面前。

    她高。

    她苗條

    她的身裁藏在那麼厚的衣服下而不顯得臃腫,我馬上想看她的臉。我加快了腳步——不要怪我,每個男孩子都有那種好奇心。這條路從學校回家,不過是十分鐘左右,來來往往,那是熟人,她是誰?我從來沒有見過,恐怕是那層大廈的新住客?

    我的腳步聲恐怕很響——該死的新皮鞋,她停了腳步,微微轉過頭來。我看到了她的臉。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美的臉,她的相貌合乎我的標準。圓而大的眼睛,像只貓,嘴唇有點厚,但很小,翹翹的。有一種孩子氣,圓臉,尖下巴,膚色很白,但是白得近乎沒有白色,她沒有化妝,只在臉上抹了一層油。眉毛濃,睫毛也濃,看上去野氣得很,她的眼睛喪充滿了敵意,好象在問:「你在跟我?為什麼跟我?有什麼企圖?」

    我愛這張臉,我一直在找一張這樣一見難忘的臉。

    這個年頭,香噴噴的鮮花已經不能吸引男人了,誰要一個淑女?這個女孩子,看上去像鬱郁的森林,一股清新的糙藥味,我追了上去。

    我幾乎與她並肩在走了。

    她白我一眼,睬也不睬我。

    這是第一天。

    到了家附近,我只好進了屋子,如果再跟下去,我變成登徒子了,那怎麼行?

    我看見她走進附近一層新蓋的大廈里,我的猜測沒有錯,她是住在那裡。

    新搬進去的。

    第二天,我放學,她也放學。

    我走上前去,向她笑笑。

    她用手脫了帽子,一頂厚厚的絨線帽,她烏黑的頭髮掉下來,我也從來沒見過這樣好的頭髮,只齊肩,中分。似乎天下最好的東西都長在她的身上了。

    也不一定,只是在我眼光里,她是十分十全十美的。別的男人也許會嫌她的鼻子太小,態度冷傲,但是我喜歡她。

    我再向她笑。

    她又白我一眼。

    不會超過廿歲,我想。她今天還是穿那件狐皮,不知道誰說的,再沒有比漂亮的女人穿皮革更美了。她這件是好皮革,我看得出,襯著她的臉,無懈可擊。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