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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5:01 作者: 亦舒
之俊同之珏說:「我就這樣過了一生,把無數乘龍快婿不經意地趕走。」
林氏伉儷站在門口送客。
終於連最後一位朋友都話了別。
「幾點了?」之俊問。
「十一點半。」
之俊到書房去找路加,連他都走了,之俊不禁一陣失望。
林華山吩咐夜班司機把車子開出來。
之俊可惱怒了,明知不關她事,也不禁多管閒事:「你還要跑第二場?」
旁邊傳來之珏的聲音,「他約了瑪琳達陳小姐。」
這句話一說出來,不要說是林華山,之俊也呆住。
之珏說下去:「不過,華山,恐怕這次你要慡約了,我要同你說話。」聲音平靜而肯定。
「現在?」
之珏點點頭,走入書房。
華山遲疑,他此刻有求於之珏,不敢抗命。
之俊笑眯眯的說:「進來吧,姐夫。」
華山有點不大高興,問之鈺,「什麼要緊的事?」
之珏說:「我決定了。」
華山鬆口氣,他對之珏十拿九穩,「我們明天去見張律師。」
「不用。」之珏說。
「什麼?」
「我沒有說會投資林氏。」
之俊睜大了眼睛,看這一場好戲。
華山不相信雙耳,「你說什麼?」
之珏微笑,「失敗的生意很難扶得起來,不過你不必擔心,我會照顧你:房子,我頂下來,開銷,我來負擔,一切如常。」
林華山指著妻子,「之珏,你——」
「我會尊重你,似你尊重我一樣。」
之俊做夢也沒想到姐姐會作出這樣的決定,想鼓掌,又不敢。
之珏說:「華山,要是你不滿意的話,我們可以離婚。」
林華山頹然倒在沙發里。
之珏看看時間,「還來得及赴約呢,春宵苦短,我不妨礙你了。」
說罷轉身出去。
之俊心裡暗暗為之珏這一百八十度轉變叫好,物極必反,林華山逼人太甚,活該得到這樣的結局。
過半晌,華山問之俊:「你聽到沒有?她現在要箝制我。」
「姐夫,風水輪流轉。」
「你覺得我應該怎麼做?」
之俊答;「我不知道,但如果我是之珏,我早就放棄你。」
林華山自然沒有精神再去赴街外的約,坐在書房,沉思他將來的命運。
離開之珏,他一無所有。
留下來,他會失去自由。
無論如何,他都不再是以前那個無憂無慮的林華山。
之俊上樓去陪姐姐。
大廳經過適才的喧譁,更顯得幽靜,燈熄掉一半,幾個傭人正在收拾殘局。
之俊敲臥室的門,之珏在房間裡應了一聲。
她在卸妝,化妝鏡旁堆滿了棉紙。已經脫下晚服,披著毛巾浴衣,但是項鍊仍掛在脖子上閃爍不已。
「之俊,幫我除下它,怪累的。」
之俊研究半晌,才摸到機刮,用力掀下去,把那條萬人羨慕的項鍊除下,擱化妝桌上。
之俊問姐姐:「這樣留住林華山,你會快樂,他會快樂?」
之珏站起來,笑道:「太天真了,這世上,但凡門面上過得去,已經夠好,誰還會計較快樂不快樂。」
之俊沉默。
那串鑽石本來垂在化妝桌一角,因為重,滑到地下,擦到桌邊,發出唰的一聲。
十足十是一聲嘆息。女神 蓓蓓說:她表弟的朋友周末開船出去海上玩,要求我陪她,我說:「何必去趁這種熱鬧?我們到別的地方去玩就是了。」
「不會的,」她興致勃勃,「你不是有一隻快艇嗎?我們開出去與那隻船會合,就體面得多。」
我問:「為什麼一定要去?」
「悶,什麼邢玩闖了,想出海。」
「我們可以駛快艇出去。」
「快艇總共才十尺長,只好坐著干曬,肩膊蒸熟了還回不來,我才不干。」
我笑問:「你希望我買只『姬斯汀娜號』?」
「至少有個甲板,有套音響設備,有隻小冰箱。」她嚮往的說。
我忽然在心中冷笑起來,接上去,「上岸還要有兩部勞斯萊斯,住在石澳的白色平房內,身上戴蒲昔拉蒂的珠寶,年年乘頭等機艙往巴黎選購新裝,噫,原來你想過皇后式生活。」
蓓蓓漲紅了臉。
自那一分鐘起,我便決定放棄王蓓蓓這個女人。
女人在事業上名氣上以至學問上有虛榮感,都不成問題,那也算是促成上進的因素之一,但在物質上虛榮,卻不敢恭維。
我與蓓蓓陸續往來,也有好些日子,大家混得很熟,人前儼然是一對兒,但是她從來沒有接觸到我的靈魂,她對我有興致,不外是因為我有一份體而的職業,介紹我給朋友的時候,她可以說:「健明是瑪麗醫院的見習醫生。」如此而已。
但蓓蓓有一股吸引的青春魅力,男人很容易著迷,基於這種膚淺的誘惑之下,我們來往了近三年。
我漸漸有點累了。
蓓蓓央求我:「健明,陪我去好不好?」
「最後一次。」我說。
「啐!」她嬌憨的說:「說起這種話來了!」
我在心中說:實在是最後一次。
那個周末,風和日麗,艷陽高照,實在是一個坐船的好天氣。我胸中氣不禁消了一半,有隻船確是好,但經蓓蓓率直地表示出來,傷了我這個窮酸的自尊心,因此動氣了。
我這個小器的男人!
我不由得慚愧起來,因此對蓓蓓分外小心。
她玩得很開心。
友人那條船叫「露露」,五六十尺長,設備豪華,艙中擺了帆布椅子,大把食物與水果,甚至有人在喝香檳,音響設備在播放流行歌曲。
一大群青年男女在喧譁、說笑、跳水、拉扯,我也覺得很有趣,儘管蓓蓓說我像小老頭,我可不承認有這樣的事。
甲板上有一個女郎伏在布墊上曬太陽,良久不動。她的皮膚已曬成荔枝蜜色,襯起雪白的泳衣,更加突出。
但我看不到她的臉。
蓓蓓呶一呶嘴,「一個人霸占了那麼大地方,叫我們只好坐著。」
我笑,「也許船是她的。」
「船是劉富林太大的,劉富林都六十多了。」
「也許人家是劉小姐。」我說。
「兩個劉小姐我都認識!」蓓蓓提高了聲音。
那女郎轉了轉頭。
一頭黑鴉鴉的好頭髮。
女人分許多種,像蓓蓓,一天到晚吱吱喳喳不斷的說話,另一種是沉默如金的,可是這個白泳衣女郎,她如此緘默,卻有種無聲勝有聲的感覺,在她的頭部轉動中,我看到她對蓓蓓的蔑視。
蓓蓓縱身跳下水。
她以為我們離開了,緩緩坐起來,一抬頭看見了我,立刻一怔。
我微笑,「你好。」
她點點頭。
她是個美女,我從沒見過這麼美麗的女人。
我輕輕問:「船是你的吧?」
她揚揚眉,「你怎麼知道?」輕輕地。
「若不是你的船,你早就發作回罵我那膚淺的女友了,大人有大量。」我贊她。
她打量我一會兒,微笑,不答。
她有廿多歲,也許接近三十歲,一雙眼睛黑白分明。
「你叫露露?」
她點點頭。
「是劉富林太太?」
「是。」
「很高興認識你,」我說;「不打擾你曬太陽了。」我識趣地退到另一個角落去。
後來她坐到露天艙來吃西瓜,我並沒有與她說話,她得體地以靜默的微笑招呼每一個人。
蓓蓓有點尷尬,她問我:「我說的話,她有沒有聽見?」
「自然是聽見了。」我笑說。
「討厭!」她罵我:「誰知道她會那麼年輕?」
我不響。
「真有本事,這麼年輕便混到一艘遊艇。」蓓蓓喃喃的說。
「你也可以這麼做,」我笑,「以你的美貌與機智,也必然有男人願意拿錢出來給你花,在這個投機社會中,遍地黃金,任憑你揀持——只要你肯彎腰。」
蓓蓓白我一眼。
那夜回家,大家都玩得筋疲力盡,並不是不愉快,但是我已經知道蓓蓓的心頭太高太高,不是一個見習醫生可以滿足她,但三年來雙方儘管走得近,卻都沒有灌注太多的感情,即使分手,也沒有傷感。
現代人的愛情便如此。
我未免有點惆倀,零零碎碎的約會著旁的女孩子,疏遠蓓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