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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4:53 作者: 亦舒
    「你怎麼能逃出來,老天,你是長孫哪。」

    「大叔要用刀砍爸,我才不敢留在那-!」

    「原來你不是怕死人。」我取笑他。

    「阿傑,你是我的好朋友,你陪我回去壯壯膽子,家裡鬧得不像話了。」他拉著我。

    「好,我們走。」我說:「我去跟媽說一聲。」

    我穿了衣服,跟他奔出去。那個晚上,似乎真正的有冬天味道了,並且下雨,那雨,簡直就是雪水。

    我邊跑邊問:「你爺爺怎麼死的?」

    「心臟病,坐在椅子上僵掉了,女傭人發現的。

    我喘氣說:「那倒也舒服,好人應該死得舒服。」

    「你怎麼曉得他好?」梅生不服氣問:「你又沒見過他!」

    「想必是個好人。」我說。

    我們跑到了沈家。

    沈家燈火輝煌,人頭擠擠,都聚在客廳。

    我們剛要進去,梅生就拉住我。「慢著,阿傑。」

    我看著他,「幹嘛?」我問。

    他的臉是陰森森的,跑了一段路,不但沒有使他的瞼紅潤起來,反而更青了。他本來有極靈活的眸子,此刻也有一點呆滯。

    雨水淋了他一身,他呵出來的氣都成了白霧,皮袍子面子已經是濕透了,頭髮一綹綹地掛在額上。他突然變得與平常那個活潑、無忌、放肆的梅生有點兩樣,這我是注意到了。

    我以為他害怕了,他剛才也說害怕。

    於是我安慰他,「梅生,年紀大了的人,總是要死的,你又何必這樣呢?你要我陪你,我就陪你好了,不必害怕。」

    梅生站在園子-,依然不想回到屋子-去。隔了一會,他說:「他們都盼他早日死,他現在果然死了。只是這些年來,都是靠老頭一個人,他死了,阿傑,你說我們的家會變成怎麼樣?」他問。

    我沒想到他會問我這種問題。一時間回答不上來。

    他十五歲,我也只有十五六歲,他問我,我又問誰呢?但是在這種時候,我是必需講幾句話的。

    我說:「那你也不必擔心,你父親是長子,既然你爺爺去世了,這個家,必然是他承擔的,那麼……那麼……」我擠出一句笑話來,「你就由三世祖升為二世祖了。」

    他沒有笑,我也沒有笑。

    他說:「恐怕不行。爸爸並不想當家,他只想分家,拿了錢就走,那些叔叔嬸嬸們的意思也都一樣……你一會兒就知道了。所以我害怕。」

    我勉強笑著說:「你怕沒飯吃嗎?」

    他答:「我爺爺那時候身體還好,能-人,常常說:『你們等著瞧吧,將來那沒飯吃的日子,還是有的!』。」

    梅生默默的低下頭。

    梅生是濕透了,我也一樣,我覺得冷,打了一個顫,我拍拍他的肩膀。

    我說:「梅生,我們進客廳去吧,不要在這裡空站著,淋雨也會淋壞身體。」

    他還是不出聲,一點也沒有進屋子去的意思,於是我推了他一下。

    「梅生,進去,我陪你。」我說。

    他忽然抬頭看了看他爺爺的書房,又低頭想了-會兒,他看住我,「阿傑,有了!」他握著拳頭,「你聽我說,你會後悔。」

    「幹嗎?」我又問了一句。

    「你不是要看貝殼?」他問:「現在房裡沒有人,不去還等幾時?現在爺爺死了,那些東西,准讓我爸爸一塊錢十個的秤了給人,你再也見不到了!」

    「對!」我說,但是又猶豫起來,「現在去,不大好吧?」

    「什麼不好?」梅生向客廳呶呶嘴。

    我聽到一個女人在尖叫:「鄉下哪幾塊地?我們是死都不要的,誰回鄉下去?哦,把爛貨都給了我們,你倒想?」那聲晉,真是直達戶外。

    我嘆氣。覺得梅生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的。

    「那是我小嬸,」梅生說:「最厲害了。我們爬樹上去吧。」

    我與梅生爬上梧桐樹,還聽見那女人在叫:「不談好,就不准叫醫生來!叫什麼?人都死了!」

    梅生輕輕推開二樓那個圓窗,腿先伸進去,肩膀一縮,整個人鑽進去了,我也學著他的樣子,很輕易的滑進書房地下。那地下鋪著厚厚的地毯,一點也不覺得痛。

    但是我一站起來,就嚇壞了。

    書房很大,中央放了張長沙發,沙發上分明停著一個死人,用毯子覆蓋著瞼與身體。

    我混身熱了起來,發著抖,「這……這……」

    「別怕,是爺爺,」梅生倒很鎮靜,「何必怕呢?你不是說他是好人?可怕的是樓下那活人呢。」

    我也靜了下來,梅生說得對,有什麼好怕的呢?他生前必然是個寂寞的老人,現在屍體還沒有寒透,子女就在樓下爭得天翻地覆了,那還有什麼好怕的?

    十五六歲的男孩子也不算太小,總而言之,我忽然覺得這老頭子可憐,於是我向他鞠了一個躬。

    梅生拉我,「別傻了,你看吧,這些貝殼,你愛取哪些就取哪些,反正也不會有人知道的了。」

    這個時侯,我才抬起頭來,在微暗的光線下,我看到所有最最名貴的貝殼,我的心頭狂跳起來,老天,我做夢都沒想到,梅生爺爺搜集的種類,遠遠超過了我所想像。我站在那些柜子前面,一排一排的看過去,如痴如醉。我還記得在第四隻柜子-,上格放著一隻火紅的龍宮貝,匠格有一隻「大海榮光」。那時候也只是走馬看花。

    每一隻貝殼,都有分類,每一類又標著名字,這位老先生真正花了很多心血在上面!但是他的兒子卻要把它們都扔到後巷子去!

    忽然之間我轉過頭來,看住了梅生,偷貝殼不算偷吧?孔子說:「偷書不算偷。」

    貝殼也是只有比書本更高貴的。

    梅生說:「那個黃金寶就在那邊。」

    「梅生,那隻玫瑰蝴蝶呢?給我帶走好不好?」

    「好,當然好,你找吧,找到就拿走好了,不拿白不拿!」他很豪慡。

    我一時也熱血上了頭,不顧一切,在那四隻大玻璃柜子-到處尋,偏偏就是不見。

    我急了,「侮生,在那-?你是認得的!」

    梅生指著一個空格子說:「明明在這-的,他就是把它放在這-,然後說:『都全了,都全了!』」

    柜子-的確有一個空檔,一張卡紙寫著玫瑰蝴蝶的拉丁文學名。但是貝殼不在。我必需要找到它,我不能忍受它淪落在一個不懂欣賞的人手。

    梅生幫我翻轉了整個書房,連抽屜都拉開來看過了,只是不見那貝殼。

    我頹然坐下來,「算了,梅生,別再動了,再動就對你爺爺不敬了。」

    梅生默默的陪我坐下來。

    書房靜得離奇。我們倆濕漉漉的坐著,也不理。

    樓下的爭吵聲不斷傳上來。

    梅生忽然哭了。「要是爺爺有你這個孫子,該多麼好。」

    「何必後悔呢?」我安慰他,「你還可以做好兒子。」

    我打量著書房,除了貝殼外,還有不少的線裝書,當然也有有關貝殼的外文書籍,都散在地上。一張地毯鋪在近窗口處,方便了梅生的進出。家俱是酸枝與雲石的,很簡單,一張沙發倒還舒服,此刻沈老先生就躺在上面。

    這個老人,就在這間房間-渡過了他大部份辰光。

    我啞聲問:「你有奶奶嗎?梅生。」

    「奶奶早廿年死了。」

    「爺爺幾歲了?」

    「六十五。」

    「不很老嘛。」我說。

    梅生忽然又振作起來,「阿傑,那一隻尋不到,你隨便再拿吧,其他的也不錯呀。」

    「不必了,我只想見一見那一個。」我站起來,搖著頭,「既然沒緣,也就算了。」

    這時候,樓下的人忽然沸沸騰騰的一起上樓來,他們嚷著:「讓醫生上去。」

    「怎麼辦?」我問梅生。

    「躲到屏風後頭去,人多了再出來,他們怎麼會知道?」

    我與他縮在屏風後。

    書房門被打開了,幾十個人湧進來,七嘴八舌,還在爭個沒完。

    大概是醫生吧,他吆喝道:「請大家靜一靜!」

    書房-的人都靜了下來。梅生拉拉我,我們偷偷的走出來,剛巧他們都圍著沙發,

    背著我們,我與梅生就裝作剛從客廳上來的樣子,大大方方在後面看。

    醫生掀起了毯子,我看到了老人的瞼。

    他與睡著的人沒有什麼兩樣,一瞼的和平,相貌很端正,一點也不像梅生所形容的那麼兇惡與不講理。要是我有機會向他提出要求參觀,我相信他是會答應的。

    醫生把了脈說:「是心臟病發作。已經叫了救護車了。」

    人群都「啊——」了一聲,不知道是慶幸呢,還是嘆息。

    醫生剛要走,忽然說:「咦,怎麼他抓著拳頭?手-有什麼?」

    已經散開的人群又圍攏去,「什麼?是什麼?」都爭著問。

    我有一種厭惡,他們真像蒼蠅一樣,手-即使是一塊大鑽石,也不必這個樣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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