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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4:53 作者: 亦舒
    梅生在我那間小小的亭子間聊天,母親弄了酒釀湯糰給我們吃。

    梅生說:「這糰子,我們家三四個女傭人,沒有一個做得好,怎麼能跟伯母的手勢比!」

    我瞪他一眼,「你少拍馬屁!」

    梅生笑了,忽然問:「聽說你收集貝殼,有沒有這事?」

    他問起了,我不必瞞,我有點驕傲,「是的。」我答。

    「從那-得來的呢?」梅生問。

    「到店-去買。」我說:「那來源是極困難的,又貴,早曉得,還不如集郵。」

    「都放在哪-?」梅生問:「給我瞧瞧。」

    「你瞧管瞧,」我對他說:「可不准粗手粗腳的亂碰。」

    他有點不耐煩,笑著道:「得了,把寶貝拿出來吧。」

    我打開那隻抽屜,展示了那幾十隻辛苦得來的貝殼。

    誰知梅生一看之下,轟然大笑,便彎下了腰。

    我急了,「喂,你這到底是什麼意思?有什麼好笑的?」

    「唉呀我的天!」梅生笑得幾乎連眼淚都掉了來,「這叫做收集嗎?恐怕到海灘去一次,揀回來的比你這些還多一點。」

    我連忙板下了臉,「三世祖!你說話當心點!」

    「別這樣,阿傑,你聽我說,我那爺爺,就是集貝殼的,我進過他書房,見過他那些東西,阿傑,真是密密麻麻,放滿了幾隻大櫃,那才精采呢!」

    我問:「真的?」

    我有點不大置信,因為從來沒聽梅生講起過。.\n

    「那有什麼稀奇?」梅生一副不在乎的說:「我爸說我爺爺老了,真是有毛病,整天躲在那書房-,對著一大堆貝殼,你想想,這不是瘋了?貝殼!那算是什麼呢?」

    但我已經聽得呆了。

    我問:「你說有整整幾個大柜子?」「有!而且都是直接問洋人買回來的,好貴一個!我爸說他如果有那個錢,必然多討幾個小老婆的,想想,放著世界上這麼多好的東西,爺爺花鈔票買幾個螺!」

    我跺足道:「三世租!你與你爸爸是天字第一號俗物!」

    梅生並沒有生氣,他反而笑了,「你那口氣,倒跟我爺爺一樣,這樣吧,你去拍拍他馬屁,說不定他死了之後,就把那幾柜子東西給了你呢。」

    我瞪起了眼,「你怎麼青天白日亂咒你爺爺?」

    梅生撇撇嘴說:「他有心臟病,又不是我咒的,醫生都說很危險,爸爸、叔叔他們,還天天盼他死呢。」

    我楞了半晌。

    嘩,我想,整柜子整柜子的各種貝殼,能夠讓我瞧上一瞧,就好了——不過慢著!我還是不相信梅生,得問清楚才行。也許他噱我呢?他本是個滑頭。

    「這樣子,梅生,你說你進過你爺爺的書房?」

    「當然。」他笑道。

    「你把那些貝殼都看清楚了?」我問。「也不太清楚啦,反正有印象。」

    「那麼我問你,有一種貝殼,那樣子像鴨蛋,金黃色的,閃亮晶瑩,你爺爺有沒有?」

    「有!怎麼沒有!」梅生笑,「年前才弄回來的,爸暗暗的嘀咕了半天呢,所以我記得,背面是白色的對不對?叫作什麼黃金,黃金?爸說老頭子的錢就捨得他自己

    花!」

    「黃金寶貝。」我嘆了一口氣。

    「對了對了!」梅生嚷:「噯,你倒是有研究。」

    看樣子不錯了,梅生沒撒謊。那黃金寶貝,也算是上品了,他爺爺有,那些其他的,更是不用說了。

    「餵!阿傑,我們別老說這些好不好?」梅生忽然抗議。

    「你呀,梅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要是你,就天天坐在你爺爺的書房裡,光看那些貝殼,就呆上半天。」

    侮生吐吐舌頭,「爺爺?誰敢見他?他最近睥氣益發怪了,見誰罵誰,還用拐杖打人,多怕。」

    我罕納了,「那你進他書房幹什麼?」

    「老實跟你說了吧,阿傑,我是去偷錢的。」他笑了。

    「梅生,你也真是,你的零用還不夠多嗎?」

    他只是笑。

    我說:「梅生,我們好幾年的同學了,我求你一件事,你跟你爺爺說,我想去看看他那些貝殼。」

    「不行!我一家都不跟他說話的。」

    「他年紀那麼大了,豈不是很寂寞?」我問。

    「管他呢。」梅生還是那種腔調。

    「跟我說一說好不好?」我還是求,「我真想去看一看。」

    梅生猶豫了一會兒答道:「這樣吧,我們偷進他書房去好了,你有沒有膽子?」

    「有!」我說。

    「你倒是頂愛那玩意兒啊,」梅生笑,「我爸說將來爺爺死了,他會把它們全部扔到後巷子去,打個粉碎!」

    「罪過罪過!」我說:「那我就在後巷子等著,全部接了回來。」

    梅生說:「人家道玩物喪志,你大概也就差不多了。」

    「我們幾時去?」我問。

    「現在就去,爺爺這時候不在書房!」

    「給他抓住了怎麼辦?」我問。

    「怕?怕就別去嘛!」梅生拍拍胸瞠,「男子漢大丈夫,沒有一點膽色,像我,像我就好!」

    我白他一眼,「我可沒那麼一個爺爺!」我說。

    我披上棉襖,跟他出去,我們在寒風裡一邊走一邊聊,也沒乘車。

    梅生的家,是一幢法國式洋房,兩層高,有花園。屋子旁的馬路,都是梧桐樹。這時侯梧桐葉子落得光光的,他與我走進花園,梅生抬起頭指給我看。

    「你瞧,二樓那間書房,就是了。」

    我也抬起頭,「那個窗怎麼是彩色玻璃的?」我好奇問。

    「誰曉得我爺爺,都是他弄的,你看見那個小圓型的氣窗沒有?我就是從那裡鑽進去的。」梅生說。

    「我的天,那個洞太小了,而且又在二樓!」

    「你看到那棵梧桐沒有?左邊那個椏權,爬上去,剛好夠,打開氣窗,就鑽進去,再安全沒有的。我能進去,你也就可以了,來!咱們爬樹!」

    他一撩袍子,就要上樹,我忽然看見書房裡人影一幌。

    「梅生,別爬了,你爺爺在書房裡!我見到了。」

    梅生有點變色,「真的?」

    「真的。」我說:「看樣子今天進不去了。」

    「那你運氣不好。」梅生說:「改天吧。」

    「不愁,」我自己安慰自己,「來日方長。」

    梅生似笑非笑的看著我,「你喜歡哪一隻?就是那隻黃金寶嗎?」他用手搭著我的肩膀問。

    「叫黃金寶貝。」我改正他,「那隻倒還罷了,將來是必然有機會得到的。有一隻叫『玫瑰蝴蝶』的,你聽見過沒有?」

    「沒有,那名字倒是很嗲,樣子是怎樣的?」梅生問。

    「太美了,」我陶醉的說:「不知道你爺爺有沒有。全世界也沒有多少只,那是淡紅的,有翅膀,張開像蝴蝶,顏色似玫瑰,那名字,一半是我杜撰的,但是我想連你爺爺也不會有異見,只有這個名字能配它。」

    梅生皺起了眉頭,「我不知道有沒有,我替你看著。」

    「那我回去了。」

    「要是你真愛,我替你拿出來。」梅生說。

    「那怎麼可以?」我失色說。

    「你想想,我爺爺的東西,總歸是我爸的,我爸的東西,遲早是我的,我的東西,愛給誰就給誰,早一點,遲一點,有什麼關係?」

    「三世祖!」我只好笑了。

    是這樣,我才知道梅生的爺爺與我有同一嗜好,不過他是前輩。從那天起,我天天嚮往到他的書房去走一趟。並且我發誓,我將以搜集貝殼為我終身嗜好,永不放棄。誰曉得?或者有一天,我也可以收集得與梅生的爺爺一樣多。

    隔沒多久,梅生又來了一次。他是特地來找我的,不為代數。

    他說:「你有貝殼圖片嗎?」

    「有。」我反問:「幹嘛?」

    「爺爺昨天買了一塊鬼東西,比一座屋子還貴。跟你上面形容的差不多,」他匆匆翻著圖片,「對了,是不是這個?」他指著問:「約莫二、三寸長,玫瑰色的。」

    我呻吟了一聲,「是了!」我倒在沙發里。

    「我爺爺說:『都全了!都全了!』你想那是什麼意思呢?」

    我太想到他書房去一次了。我的天!我的天!

    「我回去了。」梅生說:「真抱歉,爺爺這幾天簡直沒離開過書房,一點機會都沒有。」

    「你索性就直說了吧,有什麼關係呢?就說你有同學想看一下那些貝殼。」

    「不行的。」梅生還是老話一句。

    梅生再來的時候,事情不妙了。他蒼白著瞼,氣急慌忙的奔進我家來,他一手抓著了我,那是冰涼的。

    「什麼事?」我連忙問。

    「我有點害怕。」他喘氣,「阿傑,」他瞪著我,「我爺爺死了。」

    「嗄?」我嚇一跳,「為什麼今天上課你還沒提起?」

    「才咽氣的,醫生還沒來呢,現在停在家裡,爸跟叔叔們在大吵大鬧,我逃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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