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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4:53 作者: 亦舒
我再打電話給他,「你現在滿意了吧?我親自出馬。」
「求之不得呢。」彼得笑。「明天一早八點,請你把車子開到鳳凰路五號去接人,那邊有一大堆女孩子,你的眼睛睜大一點,然後把她們送到半島酒店,我與新娘子新郎都在那-等你。」
「為什麼我眼睛要睜大一點?」我問。
「你這個人!當然是選愛人羅。」
「哼!」我摔了電話。
第二天一早,我果然起來了。老實說,彼得的表哥我只見過一、兩次,很可能記不清他的瞼,我只是給面子姚二伯伯與彼得罷了。當然,人家看得起爸爸的車,難道拒絕不成?如果阿雄不是請假去求婚,倒是沒煩惱的。
我在花圃-剪了兩打黃玫瑰,裁掉花精,用膠紙散散的黏在車頭上——這也是看回來的,花車都這樣打扮。不過他們用紙花,我用真花,這個時候,叫我哪-找紙花去?
阿雄把車擦了又打蠟,白色的勞斯萊斯,看上去的確很美麗。但是阿雄的制服不合我身,袖子吊了一截,褲子也嫌短,我只好穿自己的白褲,戴他的帽子。
其實司機何必穿制服呢?這都是爸主意,他就是這樣,事事都得辦妥當。
我嘆口氣,把車子緩緩倒出車房,駛出馬路。
早上八點正是交通最擠的時候,我可得小心開這輛車。
鳳凰路五號。
我知道那條路,靜得很,兩邊都是鳳凰木,秋天的時候,紅花落葉鋪滿了一地。
本來十五分鐘可以到達的路程,因為塞車的關係,開了三十分鐘才到,五號門口,早已經有人在等了。我停好了車,他們嚷:「是這輛了,是這輛了,號碼也對,快上去吧,一會兒就遲到了,我們隨後便來,現在客人擠,大家走不開。」
「他們」是一大堆人,多數是中年婦人,既緊張又慌忙,jian像世界末日一樣。
我暗暗好笑,結婚,何苦這麼忙?
我張望一下,可沒見到彼得,也沒見到梨梨。對了,他們在半島酒店呢,那麼我來接誰?真摸不著頭腦。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女孩子敲敲玻璃窗,我連忙開了門,讓她上車,她坐在后座,
鬆了一口氣。我問:「就是接你一個人,小姐?」
裝司機就裝到底吧。
她很疲倦的說:「是,請你送我到酒店去,勞煩了。」
「她們呢?」我指指那些三姑六婆。
那女孩子苦笑:「你沒聽到?她們隨陵便去。」
「啊。」我答。
我剛要開車,她忽然之間抬起頭來,看清楚了她一雙眼睛,我就呆住了。
她的眼睛。
我從未見過這樣美麗而且未經化妝的眼睛。
它們是這樣的有感情,這樣的帶點哀傷,配著兩道女孩子不應該有的濃眉,看上去如此特別。
她的皮膚白皙,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細麻裙子,在晨早的陽光下如許清新。
但是她的神態疲乏。
她是誰?我只想知道她是誰。
其中一個伴娘?
彼得對了,他說今天會看到一個合適的女孩子。
「包在我身上。」他說過。
忽然之間,我覺得這一趟司機做得不冤枉了。
她把頭靠在車椅背上,閉上了眼睛。
我把倒後鏡調整得很好,我可以看到她整個瞼。
她一定認為我真的是司機了,她沒跟我說話。
車子一駛出大路,忽然之間塞了起來,得一寸一寸的行駛。一定是前面出了事。
她發覺了,睜開眼睛問:「什麼事?」
「塞車。」我答。
「怎麼會的?」她很好奇。
「前面一定撞車,這時候車子本來擠,再有點毛病,當然是這樣了。」我解釋。
「那麼到酒店得多久?」
「本來是廿分鐘。現在?」我聳聳肩,「誰知道呢?」
「我的天,我會遲到嗎?」她急急的問。
「你幾點鐘到教堂?」我問。
「十一點。」
「當然不會遲到,」我看看表,「現在才八點四十分。」
「啊。」她鬆了一口氣,「但是我還沒化妝、換衣服。」
「其實你不需要化妝。」我說:「你很好看。」我說了司機不該說的話。
她笑了,「謝謝你。」
她很年輕,非常的年輕,從她的笑里,可以看得出來。
車子裡冷氣很舒服,雖然交通塞得很,一點不覺煩躁,並且四周的車主,都朝我們這邊看。
「這部是勞斯是不是?」她忽然一問。
「是的,小姐。」我笑答。
「太漂亮了,我還第一次坐。」她說。
「與其他的車沒有什麼分別,四個輪子,代替走路。」
「是的,仔細想來,一切不過如此,但是很多人不這樣想。」她說。
我把車子駛前幾尺。
「你開這輛車很久了?」她問。
她真的把我當司機了。很好,做司機也是上好的職業。
「不一定是開這輛。」
「他們有好多輛車吧?」她問。
「我覺得借車子是完全不必要的事情,很虛榮,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沒有車就算了,結婚與車子有什麼關係?」
她是一個好女孩子,很有意思。
「是的小姐,」於是我說:「但是各人的想法不同。」
「今天陽光很好,適合結婚。」我說。
「太陽往往在一個人的心目中。」她忽然說。
我在倒後鏡又看她。我要這個女孩子。
我知道我已經找到了我需要的女孩子。
我只要知道她是誰,就可以叫彼得與梨梨介紹給我,然後我決定追求她。
我很輕鬆,我用口哨吹了一支歌。
她轉過了頭,「那首歌叫什麼?很好聽。」
「老歌,事實上相當俗氣,它叫『如果我把心給你』。」
「是的,我想起來了,我聽過,」她很開心,「『如果我把我心給你,你是否會小心愛護,你是否能永遠溫柔待它,如果我把我心給你?』」
「是的,」我說:「就是它了。」
「好歌,有些好歌很俗氣。」她說。
我笑,「有些好歌很清秀。」
「你很對,」她也笑,「你太對了,歌是不怕俗氣的。」我也很開心。她的精神好多了,剛才很可能因為早起,她的臉色不大好,現在完全不同了。
她問:「車上的花,是真的?」
「是。」我說:「今早採下來的。」
「可惜了。」
「但紙花不好。」我說:「我最不喜歡紙花。」
「但這玫瑰會枯萎,不到中午就枯萎了。」她說。
我轉頭,「你難道沒聽過這個嗎?「『一朵玫瑰,像所有的玫瑰一樣,只開了一個上午。』」
我不知道她聽了這句話會如此震驚,她整個人呆了很久,然後才慢慢的恢復過來,她低下了頭。
她緩緩的問:「誰說的?」
「波爾扎克。」我說:「法國作家。」
她看看我。她的臉是小小的,白皮膚襯著漆黑的眼睛。
她說:「這是我第一次聽,你的學識很好。」
「我?大概因為我是司機?」我開玩笑的問:「聽以你才出奇?」
「司機是好工作。」她淡淡的說。
我暗地喝了一聲采,今天很少女孩子會這樣說。在今天每個女孩子都想嫁留學生、醫生、律師、建築師。今天多少女孩子的眼睛長在額角頭,怎麼會說她這樣的話?
車子還是流通得很慢。
我看表。
差不多九點了。
應該早就到了酒店的,但是遇到了意外。她換衣服或需要一個鐘頭,我得想法子把她儘快送到酒店去。
然後我就問彼得她是誰。
「你疲倦嗎?」我問。
「有點點了。」
我問「我是否講話太多了?」
「沒有沒有,說說話解悶,車子太塞了。」她又看窗外。
「是的,」我說:「又不能往別的路走,我想知道前面到底放生了什麼事。」我也看窗外。
「照這麼,幾時可以到達目的地?」她問。
「至少還有半小時。」我搖搖頭。
「能不能下車打電話?」她問。
「我想不能,我們在路中心,兩邊是天橋,那裡找電話去?」我說。
「我真傻。」她笑了。
「你可要聽音樂?」我問。
「不要。」她答。
「口香糖?」我問。我自己正在嚼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