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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4:53 作者: 亦舒
    我至少知道小芸住過這個地方,也倒有收穫。

    「她搬掉多久了?」我問。

    「與先生吵了一大場之後,她就搬走了。」女傭說。

    「幾時之前的事?」我追問。

    「好幾個月了。」她開始不耐煩,「你是什麼人?」

    「謝謝你。」我走了下樓。看來小芸沒有撒謊。

    她的確已經離開了這個男人,不再與他來往了。

    於是我又再去找第二個地址。那是一個中年女人做房東的。

    我告訴她我找那麼的一個女孩子,說得很詳細。

    她說:「搬了。」

    我問:「搬到哪裡去?」

    「上面八樓。」她說:「哪座就不知道了。」

    「她為什麼要搬上搬下的?」我不明白,便問。

    「你去問她好了。」中年女人把房門碰地關上。

    我的線索中斷了。我還是到上面八樓去吧。

    八樓共有四伙人家,我逐一的問,遭了不少白眼。

    此地的人,把陌生人都看作盜賊,不太歡迎。

    問到第三家,他們說有小芸這個人,她就在屋內。

    我本來沒有抱著把她找到的心,現在反而不知所措。

    「請你在門外等一等,我們去問問她認不認得你。」

    「告訴她阿國來找她。」我叫。

    如果她不要見我,那麼我也只好回去了。

    但是那個男孩子過了半晌出來說:「你進來吧。」

    他放我進去。

    「這間房間便是了。」他自顧自走開了。

    我敲敲門,「小芸,我來看你了,你怎麼了?」

    「進來,阿國。」她在裡面說。

    我推門進去,她背著坐著。那間房間,像豆腐乾。

    「小芸,你怎麼又躲起來了?找得我不亦樂乎。」

    「對不起。」她說。

    「別講這種話,小芸,我還是找到你了。」我說。

    「我想避開你,你為什麼老要拖我出來呢?」她問。

    「小芸,你不明白我心意,無論怎麼樣,我還是喜歡你的。」我說。

    「我是一個下賤的女人。我說謊,我犯罪。」她說。

    「這世界上誰沒有罪呢?在乎個人承認不承認罷了。」

    「你看我!」她忽然轉過頭來。

    我驚叫了一聲:「小芸」

    她的一隻眼睛布滿紅絲,凝血不散,臉頰上一片青瘀,嘴唇腫起一邊,另一邊臉上有紫血點。

    「這是怎麼回事?誰將你毒打成這個樣子?」

    她低下了頭。

    「是那個男人吧?小芸,我們可以去報警!」

    「謝謝你,但是阿國,我是罪有應得,我破壞了他的好事。」

    我摸著她的臉,「疼不疼?我與你看醫生吧。」

    「過幾天腫自己會清的,沒有關係。我習慣了。」

    我的鼻子一酸,低下了頭。

    「我的命運如此,阿國,就該如此沉淪。」她說:「誰都幫不了我,你快快離去吧。」

    「我不要離開你,我要永遠與你在一起,小芸。」

    她搖搖頭,「你可別說這種傻話,你權當沒認識過我就好了。」

    「可是我怎麼能眼看你受這種苦,這個男人,他會再來。」

    「不,他不會再來了。他不敢再來,我也不是好惹的。」

    「這事情是因為我妹妹而起的,我要留在這裡。」

    「不是為了妹妹,是我要報復他。」小芸說。

    「你如果要報復,可以早一點做,是不是?」

    「我苦無機會,現在他可完了,你妹妹不會再理他。」

    「小芸,你別瞞我了,你是關心我們的,是不是?」

    「阿國,既然見到我了,我勸你走,好不好?」

    「你想想,大家都關心你。小芸,你為什麼——」

    「不要勸我了,你徒費唇舌而已,阿國。」她說。

    「你心腸很硬,小芸。」我說:「你一點不知道我的苦心。」

    「或許是,你走吧。」

    「我一走你又可以搬家了,是不是?」我低聲問。

    「是的,我會走得你再也找下到我。」她承認。

    「為什麼?」

    「你常常出現,增加我的痛苦,如果我索性什麼都不理,倒也是好的。一個墮落的人,有墮落的樂趣。」

    「你說這話,可是當真?」

    「誰與你開玩笑呢?我說的當然是老實話。」她說。

    「但是請你記住,我還是你的朋友。」我說。

    「我知道!你說過幾百次了,但是你除了這樣說,還做過什麼呢?」她提高了聲音,有點歇斯底里,「你約我出去吃頓飯,看場戲,就叫做幫了我的忙?你只是顯示了你的優越感,增加了我的自卑感!我需要一個家,你可以幫我嗎?我需要溫暖,你可以告訴我哪裡去尋嗎?你只是說空話,提醒我是多麼的可憐,你走吧!」

    「小芸,你怎麼如此說?」我吃驚,「我確是一番好意——」

    「走吧。」她疲倦的說:「你與瑪莉亞,才是天生的一對。」

    「想想你的祖母——」

    「我的祖母於上月去世了。我的祖父在養老院裡。」

    「小芸,你真是不幸——」

    「有什麼不幸?」她喝一聲。「我不要任何人來同情我。」

    我說什麼錯什麼,看樣子小芸是堅決要把我趕走的了。

    「你快走吧。好不好?我求求你,以後也不要再來。」

    我並沒有生氣,我看她最後的一眼。她的臉是扭曲著的,但我不覺得她難看。

    我有種感覺,知道我們之間的緣份,大概已經盡了。

    她永遠不會知道我對她的感情,也許她故意不要知道。

    我默默的站了起來,離開她那間小房間,回了家。隔了很久,我們都沒有提起小芸。

    妹妹恢復了正常,好一段日子,她乖乖的坐在家中。

    至於瑪莉亞,我與她,在不久的將來,也許會訂婚。

    她的家人非常喜歡我,這是我的運氣,我知道。與瑪莉亞在一起,一切事情都進行得那麼順利。而我也實在的喜歡她,誰會不呢?她長得那麼好,她有可愛的性格,說不出來的魅力。

    我在努力忘掉小芸,我知道終有一天我會忘記她。

    她拒絕了我,她認為這樣對她有好處,對我也有好處。或者她是對的。

    我又不能馬上給她一個溫暖的家,父母未必贊成她。就這樣算了吧。我想。

    妹妹說:「當我打電話給『他』的時候,」「他」當然是那個男人,「他呆住了,我斥-了他一頓,把小芸的事都翻了出來,他一句也不辯,馬上掛上了電話,我真痛快……」

    可是小芸卻因此挨了一頓揍,我想。有什麼痛快?

    「當然我是有點傷心的,」妹妹說:「但是想想,算了,又不是我追求他,是他來纏我的。那天大吵大鬧,一半是為了你與媽不尊重我。」

    妹妹的問題的確是百分之一百解了,毫無疑問。瑪莉亞答應介紹一個好的男朋友給她,一個大學生。

    我們每個人都顯得很快樂的樣子,幸福不堪言。但是我卻知道,某處一個陰暗的角落,有小芸在那裡。

    我否認愛上了小芸,但是我的確關心她,超乎一般朋友。

    日子過得很快,我們的生活極之健康正常。

    我覺得日子太無憂無慮了一點,沒有太大的意思。

    我畢了業,找到了工作,並且與瑪莉亞訂了婚。

    我們訂婚的清息登得很大,照片什麼的都有。

    這是雙方父母親的主意,俗氣得驚人,但是我毫無辦法。

    我愛上了瑪莉亞,她使我永遠如沐春風,清朗快活。

    有一日,妹妹說:「我看見了一個人,你猜是誰?」

    「誰?」

    「小芸。」

    「是嗎?」我毫不驚奇,人與人總是會碰見的。

    「她與一個男人在一起,那男人看上去真是俗氣。」

    「你怎麼可以憑一張臉而說他俗氣?」我笑問。

    「我不知道,這是我的直覺。」妹妹聳聳肩,「我確實知道小芸看到了我,但是她沒有與我打招呼,她假裝沒有見到我。算了。她真是有點怪怪的。」

    「這倒是真的。」我說。

    「但是為了那件事,我是始終感謝她的,你說可是?」

    「是。」

    「但是她何必這麼奇怪呢?即使打個招呼,也無所謂呀。」

    「我也不太了解她,妹妹,我們不要談論他人了。」

    「是的。啊,志強一會兒要約我出去,我該去預備了,唉,那幾件衣裳他都見過了。」妹妹又講又笑,「我穿什麼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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