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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4:53 作者: 亦舒
    現在我發覺,小芸的話,一半是從她祖母處學來的。

    以前她一直期艾她的命運,那種口吻,就與老太大相似。

    「我不相信命運。小芸要是好好的下去,一樣很好。」

    「但是她得不到信任,得不到朋友。」老太大說。

    「不會的。」

    「全世界的人都不原諒她。錯過一次,以後都輸了。」

    「不會的,老太大,你相信我,你不該這樣消極。」

    她不響。

    「最不好的就是,你也把這種消極帶給小芸。」

    「否則怎樣呢?我一直勸她小心做人。」她說。

    「她應該忘記過去,你不該去提醒她。」我說。

    「你看見她後母怎樣對她了?那態度多可怕?」

    我不出聲。人做錯了一次,真的大家永遠不會忘記嗎?

    太可怕了。我決定原諒小芸,使小芸真正的忘記。

    忘記與逃避不同,我要使小芸知道,她並沒有喪失一切。

    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她一定要知道得清清楚楚。

    這樣子小芸才可以恢復正常,不必冒充百分之百純潔。

    她應該接受事實,我會幫助她做到這一點,盡我所能。

    「不過你是唯一對小芸好的人。」老太太忽然說。

    「不,老太太,對小芸好的人很多,即使是她後母,也想對小芸做一些事情,只是不得其法而已。」

    「我不相信。」她真是一個固執的老太太,太難了。

    「你必須相信,也要令小芸相信。」我老實的告訴她。

    「不會吧?」老太太說,「小芸的後母一直與她作對。」

    「在你的眼睛看起來是作對,但是我不覺得。」

    「你以後還會與小芸做朋友嗎?」她問非聽答的。

    「會。」

    「你不介意?」老太大的臉上有不置信的表情。

    「不,老太太,我跟小芸依然是朋友,我請你把她交給我,我會使她開心起來,問題是你肯不肯?」

    「我肯,我看得出你真正的關心小芸,我知道。」

    「那就行了,小芸受你的影響太深,一腦子灰色。」

    老太太抬起了頭,不以為然的看著我,很不服氣。

    我笑了,「對不起,但是你確實如此,恕我直言。」

    老太大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我也有錯。」

    我鬆了一口氣,有誰肯自認錯誤的呢?她肯就行了。

    「讓我們想辦法補救吧,相信我,是有法子的。」

    「阿國,一切都靠你了。」老太大忽然哭了起來。

    她的確是愛小芸的,但是也愛得不得其法,太可惜了。

    他們一家人,簡直就是個大悲劇,叫我看了心疼。

    但是我得想法子補救他們才行,這真是個大難題。

    在事情解決之前,我不想告訴媽嗎,她是一個敏感的人。

    這樣年紀的人,總是很固執的,她不會輕易原諒小芸。

    但是這也不能怪媽媽,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近來我也算得是相當忙,上學與補習占了不少時間。

    但是我終於抽空到小芸的家裡去了一次,看她的家人。

    我這樣去是很冒昧的,他們未必會歡迎我的探訪。

    不過我覺得自己不算是一個太討厭的人,或者會有收穫。

    我去的時候是下午。

    小芸的繼母替我開門,的確是驚異得不得了。

    我微笑,「伯母,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小芸的朋友。」

    「是,我記得,你請進來。」她北想像中和藹。

    但是現在我對她比較了解了,以前的惡感已經消除。

    每個人都有真實的一面,沒有看清楚之前,最好什麼也下要說。

    有一種人,外表看上去很是好看,幾乎,十全十美。

    但是這種人的內心卻未必就這麼好。「人不可以貌相。」

    但是小芸是那一種呢?我也弄不清楚,我坐了下來。

    小芸的繼母,把家-收拾得十分乾淨,一塵不染。

    有兩個小孩子很文靜的在做功課,他們看著我。

    小芸的繼母笑說:「上次的誤會,真是對不起。」

    「沒有關係。」

    「唉,一個朋友告訴我小芸與一個年紀輕的男人在一起,我就以為是那種人,我太過慮了,對不起。」

    「我明白,伯母。」現在我當然是十分明白了。

    「做繼母,是為難的一件事。」她很感慨的說。

    我看著她。

    「對孩子責備了,人家會怪我刻薄,不責備,又怪我姑息,兩邊都不是。」她輕輕的說:「再加我是急躁點。」

    「小芸把她以前的故事告訴我了。」我坦白的說。

    她有點驚異。「是嗎?你知道了一切?她告訴你的?」

    「是的。」

    「其實是我間接害了她,她不肯接受我。」她說。

    「她的想法是錯誤的。」我說:「繼母不一定狼心狗肺。」

    「但是她那么小,怎麼會相信一個陌生女人呢?」

    「她現在很想博得你的信任,你願意嗎,伯母?」

    她遲疑了一會兒,不出聲。她心-是有點矛盾的。

    「也許你可以讓她回來住?給她一個機會?」

    「你年紀很輕,你不會明白,這是我們的家事,而且非常複雜,三言兩語間,解釋不清楚。」

    「伯母,你不會怪我多管閒事吧?」我抱歉的笑說。

    「不會,小芸有你這樣關心她的朋友,我也高興。」

    她的說話很合理。正如她說,做繼母也不容易。

    「聽小芸說,她父親對她很惡感,是不是?」我問。

    她苦笑,「你不會相信,她父親根本不願意提起她。」

    「啊!」;

    「小芸的祖父母以為是我離間的結果,叫我們怎麼說呢?放假,我不是不讓她回家來,但是她不肯,祖父母也不肯,她們總覺得我刻薄,叫我怎麼做呢?但是小芸又認為我故意不讓她回來見父親!」

    她皺著眉頭,向我訴說著原因,她是很難做人的。

    我相信她,這是她的難題,三代之間的隔膜。

    開頭我認為小芸祖父母,是她唯一的運氣。

    但是現在我想法又不同了,祖父母的固執,對她有害。

    「誰不想一家子和和氣氣呢?」她問:「是不是?」

    「是的。」

    「我也盡了力了,真是沒辦法,小芸使我們太失望。」

    「她現在很有自卑感,老覺得你不原諒她。」我說。

    「你不知道她當年的所作所為,我受了多少氣,流了多少眼淚,我無意說一個孩子的壞話,但是即使我有不對之處,她父親可是愛她的呀,她也得替她父親想想。」

    「她說她進了一年感化院。」我說。

    「現在還得守行為的。這並不是有面子的事情。」

    「過去還是算了吧。伯母,這對大家都好一點。」

    「可是我們很心灰,特別是她父親。」她搖搖頭。

    我很難堪。也許作為一個繼母,她已經盡了力量。

    正如她說,她假如太努力管教小芸,大家反而怪她。

    上次不是嗎?她怕小芸與阿飛來往,去看看情形,卻幾乎是被小芸的祖父母趕出去的。

    人情之常,吃力不討好的事情,誰也不愛做。

    難怪她漸漸的灰心了,不願意再做這些事情。

    小芸到底不是她親生的女兒。我不會怪她。

    「你是她的朋友,你勸勸她吧。」小芸的後母說。

    我嘆一口氣:怎麼責任又在我的身上了?我奇怪。

    我無可奈何,只好告辭出來。我不可以坐得太久。

    從他們家-出來,我覺得很惆倀。誰可以幫小芸呢?

    現在好像誰都有錯,又誰都沒錯的樣子,真是難搞。

    或者我們可以把責任推在社會的身上,但這又不對。

    可憐的小芸。

    她錯得這樣厲害。怎麼辦呢?我心-只有同情。

    除了同情,我什麼也沒有了,我的能力也很有限。

    我去過她的祖母家,又去過她的父母家-談話。

    可是事情好像一點進益也沒有,很叫我難堪。

    她的繼母說:「這是我們家的私事。」我只是一個房客。

    我的天,現在我甚至不是一個房客,我搬離那-了。

    這是一個難題。

    當然我可以放下小芸,完全把她忘記,裝成沒事一樣。

    我可以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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