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2023-09-21 17:04:41 作者: 亦舒
母親第一個得到消息,她一看鎖鎖的照片,便不喜歡,「比你大,十分妖嬈,雖有姿色,無限輕薄。」
新聞傳到澤叔手中,他不動聲色,似乎此事已在他意料之中,於是我與鎖鎖也按兵不動。
我一有空便在她酒店套房坐,人家以為無限春色,實際上我們一人一罐啤酒,觀看歐洲足球大賽。風雨前夕,我們的精神十分緊張,因為澤叔遲遲沒有表示。
鎖鎖故作輕鬆,「喂,你有無能力養女人?想清楚一點,不如我們找個僻靜的地方私奔算數,我也不要報復了。」
我一直主張議和,結果自己也成為戰場上的一分子,不得不苦笑。
澤叔終於宣我上朝。
先是風花雪月一番,閒話家常,然後話入正題。
「你與陳鎖鎖同居?」他閒閒的問。
我說:「沒有沒有,怎麼會,我一向不贊成同居。」
「你要當心這個女人。」
我不響。
「她不易相處,」澤叔看著我,「我不以為你能駕馭她,而且,她另外有情人。」
我抬起眉毛:「情人,不,她沒有其他的人,澤叔,我們將要結婚,她對我是忠實的。」
「你以為我會相信?」
「不相信什麼?她真對我好,還是結婚?」
「兩者都不相信,你根本不了解她。」
我們兩叔侄搶著說話,如講急口令,但是兩個人都沒有激動。
我說:「了解或者不,真正有誠意結婚的不談這些邊際問題,只要我肯支持她,她肯支持
我,就是好夫妻,什麼志同道合、一對璧人、互相了解……全是不必要的瑣事。」
「你們真要結婚?」
「為什麼不?我已到達成家的年齡。澤叔,人人知道我是空心老倌,這年頭女孩子很精刮的,她們要實權實利,光是去派對時開保險箱取條項鍊借給她們掛上?那不夠,我認為鎖鎖適合我,她可以幫我,她見過世面,吃得苦,最主要的是,手上有點錢。」
澤叔啞然失笑,「你們打算怎麼樣,雙棲雙宿到舊金山唐人埠去開片士多店?」
「我肯定她手上的錢不只那一點點。」
「你知道她的錢從何來?」
「我不關心,我相信不是來自你那裡,你不過是洪氏證券的受薪股東。」
「你不理會她的過去?」
「過去,什麼過去?過去是不存在的,早已煙消雲散,今日才最為重要。」
他不語,室內陡然沉靜下來,我聽到電子鐘輕微滴滴聲。
過很久很久,澤叔說:「恭敏,你明明知道她是我喜歡的人,我同她還沒完結。」
「對不起。」
「只一聲對不起?」
我情緒緊張,怕他打個哈哈,伸手出來說聲恭喜,我就得真與鎖鎖百年好合。
不過話得說回來,娶了鎖鎖還真的不錯,我表情又鬆懈下來。
「恭敏,她利用你,你看不出來?她知道你閱世淺,人天真,利用你來要挾我,這點你都不明白?」
「她與我在一起,有那麼壞嗎?」我問,「除了面子問題,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妥。」
「恭敏,她是我的女人:她與我睡覺達三年之久,你是我的侄兒,我們是否一定要把關係陷人這種境界?」他終於動怒。
「但不是同時,你明白嗎,澤叔,不是同時。」
澤叔死忍,額角青筋蠕動,我很痛快,難怪那麼多的人講究報復,原來味道真的不錯。
「我知道她有些東西在你那裡,你可否還給她?作為禮物如何?」
澤叔搖頭。
「你願意交換?」
「叫她親自來說。」他冷笑。
「她害怕,她怕再度在醫院裡躺兩個禮拜。」
「恭敏,你與她站在同一陣線?」
「很明顯。」
他說:「她的狐惑,對付你這黃毛小子,綽綽有餘,好,我懂了,你同她說,叫她把東西拿來交換。」
我維持緘默,握著雙手,支撐著下巴,看住他。
「什麼,還不滿足?」
「我呢,我又有什麼可做?本來要結婚的人,新娘臨陣退縮,豈非無聊得緊。」
澤叔反而笑了,「好好好,你說你要什麼補償。」
我鎮靜的說:「讓我正式做公司的成員。」
「你一竅不通。」
「我可以學。」
「你父親在生時曾苦苦哀求你學習。」
「那時我年幼無知。」
「公司沒有位置給業餘玩耍之人,我若胡亂安插一個地方讓你出入,你更加不開心。」
「我與我的兄弟,一定要做洪氏的一分子。」我睜大雙眼,表示我的決心。
他狠狠的瞪著我,我略覺心虛。
在這整件事裡,我是小配角,我不知道最後誰會贏,但既然鎖鎖叫我來,指示我這麼說,一定有她的理由,她有信心連本帶利賺回來,我不必害怕。
澤叔搖搖頭,「不划算,即使你們拆開,我也不能再要她。」
我聳聳肩,「你想清楚吧。」
「那邊的事,你何必理會,弟妹又不是親生的。」
我微笑,「但在我心中,卻同親生一樣呢。」
「恭敏,你已決心同我撕破臉?」
我搖搖頭,「不,我只想趁這個機會爭取我所應得的。」
「沒有什麼是你應得的,」他冷冷的說,「你根本不是那塊料子。你那些弟妹與你同一命運。」
他沒有證據,我卻有無數證據,證明我是洪氏長孫。話說到這種地步,一切情義皆蕩然無存,我速速站起來,拉開門就走。
麥公在電梯大堂等我。
他與我一起下樓。
「正式開仗了?」
我點點頭。
他搖搖頭,「到底年少氣盛,不甘屈居人下。」
開了火,心裡舒服得多,泄了這三年怨懟。
「你幫誰?」我問麥公。
「我已申請退休。」他微笑,「肯幫你,但是起不了作用。」
老jian巨猾,全是回鍋油條。
「能不能暫留公司,幫我大弟出身?」
麥公詫異,「你有信心?我沒有你這麼樂觀。」
「走著瞧。」
輸了,心死,萬一打贏,揚眉吐氣,沒有什麼損失。
但麥公說:「你叔父對你不錯啊。」
幼時與父母有衝突,總是求救於他。有心事,他專心聽我訴說。缺乏什麼,問他要。這一切恩情都屬於過去。即使父子,為利益反目,不知幾許。心中不是沒有唏噓的。
我強著嘴說:「他待我好,有目的。」
麥公不再勸說。
我與他告別,即到鎖鎖那裡去。
她並沒有過來輕吻我的臉,拍我的手,贊聲乖孩子做得好,她不是蛇蠍,悲劇是誰也不是,澤叔對我也有真感情,剛才他表情慘痛。
我漸漸覺得胃部不舒服,胸頭一塊大石壓上來,適才的快感一去無蹤。
停下來已經太遲,只得硬上。
看看鎖鎖,她在喝烈酒。
「他剛剛與我通話。」
「對白內容可以告訴我?」
「他指責我帶壞你。」
「還有呢?」
「我們可以交換條件,但你不在談判之內。」
「你去吧,」我說,「只要你得到你那份。」
她抬起頭來,忽然感動了,「你是第一個為我著想的人。」
「與其兩人遭損失,不如有一人得益。」
「我不會留下你不顧。」
我笑了,兩人忽然講起罕見的義氣來。
「你當初是怎麼認得洪昌澤的?」
「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說來聽聽。」
「一個人若沒有經濟獨立的能力,就會被逼受種種委屈及恥辱。」
澤叔對她不好、看輕她,玩弄她?
「我不是到紐約讀書,我去結婚。」
我訝異,「一個像你這般時髦的女郎?」
她聳聳肩,「那時許多女人一窩蜂出來找護照,有一些真正甘於平凡,獲得幸福,我沒有。我甚至沒有去註冊,住在郊區一間小屋子,未婚夫三分一收入拿來分期付款買房子,餘下一半付稅,經濟情形不好,二十塊美金當大鈔,要折一折才放進錢包,看不慣。況且很吃苦,什麼都要做:洗熨、煮飯、收拾,晚上還要服侍那位先生,周末去趟超級市場算大節目,日久就光長肉,不適合我。」
「你可以讀書。」
「不喜歡學習,讀不上去。」
壞女孩,毫無疑問。
「我到城裡找份臨時接待員做,在那裡碰見洪昌澤,改變我的一生。從那日開始,才知道紐約的真面目,我沒有往回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