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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4:38 作者: 亦舒
」你祖母呀。」
」她耳朵不好,聽不見。」
」可是她聽到我。」
」她至多'嗯嗯嗯'地答覆你,是不是?」
」又被你說對了。」
」別去打擾她,我們管我們玩,她只要有那隻貓就有伴了。」
」誰做飯?」
」不是說有傭人嗎?」裘略為不耐煩。
」又毛躁了。」我看他一眼。
那天我們睡得早。
郊外風很大,吹得窗門啪啪響,我心裡無限的不安,我與裘的前途……不如說服他與我一起回紐約……我已開始想家,家裡定時的三頓飯,父母的呵護,溫暖舒適的被窩,這一切上裘,我都希望兼得,我是一個貪心的女人,但我非常勇於原諒自己,人的本性都如此呢。
我想起床與裘去商量,木板床令我腰酸背痛,但我四肢發軟,使不出勁道。
我既好氣又好笑,這好比《水滸傳》中好漢中了迷藥似地。
迷藥。
我心中閃過一陣亮光,我真的服了迷藥?否則如何解釋這些日子來,我一碰到床便昏迷不醒?
是裘!
他為什麼這麼做?
我心一陣寒冷,整個人卻墮入黑甜鄉。
第二天清早,是裘把我鬧醒的同,他拿起我的辮梢,撥我的鼻孔,使我打噴嚏。
我驚醒便說:「你益發會欺侮人了。」
他問:「睡得可好?」
我想到昨夜的事,很猶疑,但儘量做到自然,「這張床,硬得簡直像棺材!」
他歉意,「我替你找張褥子來。」
我凝視他。
「看著我幹什麼,過來吃早飯。」
我就一盆冷水冼了臉,看見桌子上擺著白粥,喝一口覺得也還香甜。
我說:「裘,我到底不慣鄉下地方。」
「我以為你會覺得新奇。」
「裘,我想回去。」
「再住幾天,快了。」他說
「『快了』?那是什麼意思?」我有點害怕。
老太太房中打翻了東西,貓咪在聲叫,老太太斥責的聲音。
我的心又有點平安,也許是我多疑了,無論如何,不可以讓他發覺我有異樣之處。
我低下頭說:「可是我總是要回紐約的。」
「你是否要我立刻向你求婚?我們的認識還不夠,」他把手放在我脖子上,緩緩收緊,「說不定我是藍鬍子,你們女人做事全憑感性,太不小心。」
我輕笑,絲毫不覺畏懼,儘管我對他起疑心,但是我不覺得他會傷害我,女人對這種感覺是一向靈敏的。
他嘆一口抽氣。
早餐後他帶我到山上去寫生,下午我們釣魚,我懶洋洋躺在他大腿上,問他何以老祖母不出來曬曬太陽。
「你怎麼知道她不出來?也許現在她與貓正坐在空地上。」裘說。
我問:「你呢?現在你又沒工作,裘,你可願意與我一起到紐約去?」
「什麼?」他憤怒地說,「投靠你們香家?」
「裘,你有自己的本事,怎麼可以這樣說?」
「萬萬不能!」他決絕地說,「絕對是你香芍藥跟著我走,我豈可以跟你?「
「是是是,大男人,是是是。」
「你們香家——哼!」他自鼻子裡發出來的蔑視。
我也不禁有氣,「我們香家怎麼了?真好笑,我們三代是移民,美國華僑,三代是珠寶商,守法納稅的規矩人,你又怎麼了?」
「三代之前呢?」他冷笑。
「三代之前難道是長毛不成?」我說,「我家曾祖,也是個珠寶匠人。」
「他多行不義!」
「誰呵,」我驚叫著跳起來,「你在說誰啊?從沒見過你這樣的人,娶老婆要打聽她三代祖宗的事跡,裘約瑟,你腦筋有毛病。」
他怔住了,隔一會兒又靜下來。
他問:「你可有聽過你們香家的跟凌家的糾葛?」
「有。」我簡單地說。
「你不知道你家曾祖幹過些什麼好事?」
「呸!」我說,「神經病,你咬牙切齒地看著我幹什麼?莫說你不姓凌,就算你姓凌又如何?那不折不扣是兩百年前的事了,我怎麼知道他做過些什麼?」
裘低下頭,不出聲。
「你為何對這兩家的事那麼有興趣?」我說,「告訴你吧,是凌家對不起香家!曾祖是玉器匠人,被凌家做官的抓了去做苦工,還打折了一條腿,怎麼倒還怪我們!」我的臉漲紅,仿佛祖先的血液在我體內復活,一切榮辱在我的身上。
「可是你知道姓香的後來做了什麼?」裘的脖子都粗了,額角上都是青筋。
我不怕,我問:「做了些什麼?請你這個歷史學家多指教!」
「姓香的把凌家最大的秘密去告訴長毛,然後一走了之,跑到金山去落籍,這事你可知道?」
「什麼秘密?」
「一幅夾牆,牆內藏著凌家所有的財產。」
「活該!」我說,「不義之財,冤枉來,冤枉的去。」
「芍藥,你未免太武斷了,你可知凌家除了那隻翡翠西瓜,什麼也沒帶出來?窮了三代?」
我「霍」地站起來,「這些事你是怎麼知道的?又干你什麼事?總不是為了我祖先與一家姓凌的恩怨,你就因此與我鬧翻了?」
他也站起來,一言不發,步下山去。
我追在他身邊,非常苦惱,又氣又急,「你從哪裡聽了閒言閒語來?他們家不窮,經過天翻地覆的時代變遷,也不一定帶得了產業出來,政變後多少人傾家蕩產,這種道理我也懂得,你難道不明白?」
他不理我,只是匆匆走下山。
我氣苦,握緊拳頭大叫:「我要回家了,裘約瑟,你聽見沒有?我要回家了!」
他不理我。
那天我沒有再見過他。
到晚上我肚子餓了,自己做飯吃,氣也消了一半,找不到裘約瑟,我去敲老太太的房門,沒有人應。那碗貓飯仍然擱在近門口處,已經幹了一半。
我提高聲音說:「老太太,飯菜做好了,請將就著吃一點。」
沒有回音。
我敲敲門。
還是沒有回音。
老人家莫是有了什麼意外,我驚心。
我把晚飯端回廚房,再回去敲門。
這回連貓叫的聲音都沒有了。
貓呢?
自早上沒見過它。
事實上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隻貓,我也沒有見過老太太,我只聽過他們的聲音。
他們到底在什麼地方?
我心跳得很厲害,我輕輕地推開房門,房門並沒有鎖,只是在裡面有一個小搭鏈鉤住。
我撥開搭鏈。推開進去,室內很暗,一時看不清楚什麼,等我定下神來,才發覺是一間空房,什麼都沒有!
床、椅、桌,什麼都沒有?
我呆住了。
然後一種冰涼的感覺自我背脊緩緩升上來。
老人呢?貓呢?
我走進房內,腳上踢到一件東西,低頭一看,黑暗間也知道是一架錄音機。
我摸索著開了錄音機,傳出一陣熟悉的咳嗽聲與貓叫聲。
我恐怖地尖叫一聲,立刻關了錄音機。
為什麼?為什麼?裘為什麼要這樣做?他把他祖母怎麼樣了?他幹嘛把我騙到這個荒僻的離島來?
我立刻想到我自己的處境,現在我知道他的秘密了,他又會拿我怎麼樣?
我想馬上離開這個地方,我一生當中,第一次真正地覺得害怕,我渾身簌簌地發抖。
裘為什麼要傷害我?我們通信已有六年,我們——門外燈光一閃,我連忙縮在一個角落。
燈光越來越近,我嚇得落下淚來。
「出來吧——」一個女人的聲音。
我沒接話。
「我知道你在裡面,出來吧。」她越來越近。
我抹了抹眼淚,勇敢地走出來,腳像踩在去霧裡。
燈一提起,我看到的是白麗麗的面孔。
「你!」我如見到鬼魅,「是你?」
「可不就是我。」她沒有化妝的臉在燈光掩映下顯提陰沉可怕,「我們又見面了!」
「裘呢?」
「什麼裘?」她陰惻惻地笑。
「裘約瑟。」
「什麼裘約瑟?從來沒見過這個人。」
我尖叫起來,「你說的是什麼?什麼叫從來沒見過這個人?」
「你還在夢裡呢,香芍藥!誰告訴過你,他叫裘約瑟?哈哈哈!」
我忽然明白了,如遭電擊般站在那裡,不能動彈,是,誰告訴過我,他是裘約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