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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4:38 作者: 亦舒
「我替你預備了客房,就在我公寓,怎麼?不介意吧?」
「最怕你將我往豪華酒店一推便了事。」
他凝視我,「你比我想像中的更活潑可愛,你的照片拍得太差,毫無神采。」
「啊,謝謝你。」我笑。
裘駕一輛糙綠色的吉普車,把我載到他的公寓去,那所小小的住所非常整潔,只有一間寬大的房間。
我問他打算睡哪裡。
「客廳地毯上。」他簡單地說。
問題解決了。
他倒一杯飲料給我,我喝了一口。
我再端詳他,「我覺得你應該胖一點。」
他摸摸自己的下巴,「是,但畢業後做事,不免辛苦,正在向上爬的階段——嗯,你對香港這社會到底有沒有認識?」
「知道一點,」我說,「什麼寸金尺土,競爭劇烈之類。」
「香芍藥,你像一個童話世界裡走出來的人,」他搖搖頭,「你根本不知道咱們這裡天天發生些什麼可怕的事。」
「我知道,」我嚷,「嗨!紐約更可怕,所有大城市都有殺人放火的事兒。」
裘笑。
他是這麼英俊,真出乎我意料之外,臉容上有股書卷氣,他帶點孤傲。我太驚奇,看照片看不到他十分之一,我心中忽然像個小女孩般雀躍起來。
我說:「我們忘了在胸前佩一朵紅花,這不是筆友相見的慣例嗎?」我忽然打了一個哈欠。
「你累了。」他溫和地說,「進房躺一會兒。」
我聳聳肩,「也許是,搭了十多小時的飛機。」
「我替你接個電話回紐約,告訴你父母你已平安抵達。」
「啊,真謝謝,你有我家的電話吧?過年時你才打過來說恭喜恭喜。」
「自然有。」
「我洗個澡。」我說。
我忽然有種張不開眼睛的感覺,困得不得了,因而問:「裘,剛才你給我喝的是什麼?」
「一杯果汁混合酒,怎麼,醉了?」他探頭過來。
「沒有的事。」我說。
洗了熱水澡,換一件寬身裙子,我倒在床上。裘過來蹲在床邊,握著我的手。
「我們終於見面了。」我說。
他吻吻我的手,「會有怎麼樣的結局?你是珠寶大王的獨生女,我是個窮小子。」
「這還不好笑,最滑稽是我們以通訊方式交往了五年整。」我又一個哈欠。
「別苦苦掙扎了,睡吧。」
我睡熟了。
醒來的時候,已是黃昏。
「裘?」我第一件事便是叫他的名字。
「你真能睡,」他探頭進來,「吃飯了。」
我鼻端聞到雞湯香,「嘩,好味道,」我問,「是你熬的?」
「自然是我。」他笑。
他身上還穿著圍裙,可愛得叫人心跳。
「我睡了多久?」我跳起床。
電話鈴響了,他過去接。
「是,是我找香先生。」紐約那個長途電話接通了。
我說:「讓我跟爸說幾句。」
「香先生,現在芍藥跟你說話。」他把話筒交給我。
「爸?」我說,「我是芍藥,我到了香港,我很好。」
父親的聲音極之不安,「芍藥,你平安吧?」
「爸,你別擔心好不好?我這麼大的人了。」
裘在一邊嚷:「喂,別說那麼久,三分鐘到了。」
我忍不住笑,「爸,改天我再與你談談,再見。」
「芍藥——」
我把電話筒還給裘,他吐吐舌頭,把電話掛斷。
我說:「下次我到電訊局去打。」抗議。
他笑:「你照電訊局的費用算給我,就可以在這裡說上半小時。」
「好刻薄!」我仰仰頭。
「來吃飯吧,我這好手藝難道還敵不過一點點吝嗇?」
我取起筷子,想一想,又放下,「你跟我爸說過些什麼?」
他一怔,「沒有什麼呀。」
「我沒告訴他我是來見筆友的,」我說,「你別說穿。」
他溫柔地看我一眼,「我自然不會。」
我笑著點點頭。
他緩緩地說:「我沒料到你家裡那麼有錢,你卻那麼隨和,一點也不驕縱。」
「這雞湯實在太香——我家有錢?有什麼錢?我爸不過是個珠寶經紀,賺得多少?我在大學念書,考的是獎學金。」我抬起頭。
他微笑。
「明天你會帶我到鴨巴甸?山頂?羅浮山?」我問。
「一定。」他說,「我拿到兩個星期的假期。」
門鈴響了。
「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有兩個同事,約好了來取點文件回公司。」
「呵,當然不介意。」
他去開門。
來人一男一女,一進門眼光便落在我身上,使我有點尷尬。
裘介紹:「香芍藥,這位是白小姐,這是老赫。」
我點點頭。
裘有點緊張,空氣忽然有點不自然,我馬上覺察到了。
那位白小姐化妝非常濃艷,人長得異覺美,身材是一等一的,衣服穿得時髦,但不知為什麼,老給我一種不正派的感覺,女人長得太好就有這個危險。
她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在我身上忽忽地打轉,又取出一根香菸抽,一邊嘖嘖煙圈。
裘去倒了兩杯酒出來招呼他們。
我記得裘說他在一家建築公司做事,想不出什麼部分用得著這樣的女郎。
我聳聳肩,這又關我什麼事呢?
裘取出兩個文件夾子遞給老赫。
那老赫是個中年男子,衣著名貴,一隻腕錶金光閃閃,他伸手出來接過文件,我看到他左臂上有一條龍的刺青。
那條龍才三四寸長,卻栩栩如生,神態勇猛。我再看他的臉,他五官很平常,但眉目間有種威武感。
我不禁又覺得蹊蹺,這兩個人來得好不奇怪。
那個老赫見我盯著他手臂看,朝我笑一笑。
我不好意思,站起來,收拾碗筷,到廚房去幫手洗。
裘交代了幾句話,便開門讓他們走了。
「怎麼?」他進廚房來,「洗碗?你會洗碗?」
「怎麼不會——」我抹乾手,「那位白小姐,美得很啊。」
「老闆的女友。」他微笑,「現在公司里充私人秘書,老赫是老闆雇來盯住白小姐的,你看這世界是否很複雜?」
我一下就明白了,不禁莞爾,怪不得呢。
裘兩隻手放在褲袋內,留神於我。
我害羞,「看什麼?」
「看你。」他答。
第二天他帶我在市區逛,五光十色,膩了往郊外吃飯,我說香港並沒有真正的郊外,聽說有人往佛寺住,像住旅館一般,其實也離不了凡塵。
他說他祖母在附近一個離島上有所木房子,平頂,白漆欄杆,那裡真正的幽靜,如果我喜歡,可以到那裡住數天。
「但她不善見客,反正地方大,有我陪你就行了。」
我遲疑了一會才問:「你祖母?從沒聽說過你有祖母。」
他笑著擰我的臉頰,「信里哪說得了那麼多?所以才要見你的面呀。」
我看著他清秀的面孔,他仿佛是個陌生人,但卻又在我心中生了根,多麼奇妙的一種感情。
他陪我看武俠片,買紀念品,我要往哪裡他都在身邊,很多時候他也不說話,只是站在我身邊看著我微笑,有時候抽根煙,有時候手擱在褲子口袋裡,通常很沉默。
他喜歡看我,尤其於我不在意的時候,被他看得心啪啪跳。
我想我是在戀愛了。
多麼美麗的一件事,我覺得他是最迷人不過的男孩子,說話的時候無限活潑,沉默時以有種憂鬱的氣質。
我們之間可待發掘的事很多,臨睡前常聊天聊得忘形,他是個守禮的君子,我因此更尊重他。
為什麼會愛他我根本不能解釋,我希望我知道,但我可以察覺得到我們之間的火花。
他對我家中的瑣事很感興趣。
我告訴他,幼時在母親抽屜里翻到一盒大顆的珍珠,取出做彈子玩,後來被老媽罵了一頓,收了回去。
「……這些東西我見過不少,美則美矣,毫無靈魂。」我說。
「不是,精美的藝術品也有生命。」
我笑說:「可是我老老實實地告訴你,所羅門王最繁榮的時候,還不及地里的一朵百合花呢。」
他淡淡的笑,「我是個俗人。」
我馬上醒覺,「你不高興了?」
「怎麼會呢,」他說,「我深覺你難得,」他拍拍我肩膀微笑,臉上有股出奇的憐惜,「你真是個可愛的女孩子。」他暗暗嘆氣,轉過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