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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4:38 作者: 亦舒
母親說:「那麼拋開一切不理,於情理也不合。」
我一笑置之。
母親問:「你不是想告訴我,你打算嫁給香港那個筆友吧?」
「他是個很好的男孩子。」我說。
「筆友?」母親嘲諷地說。
「你與老爸還是半盲婚的。」我提醒她。
「筆友!」她覺得無稽。
我取得信箱鑰匙去取信。
裘約瑟用白色的洋蔥紙寫信給我己有五年,我喜歡讀他的信,很慡朗很熱情,見聞廣博,胸襟也寬闊,一點不象在小島上坐井觀天長大的人。
他以前年年都寄照片給我,我也寄照片給他,但最近兩年就沒有這樣做,他很幽默,這麼解釋:「……一直在發育,臉盤子漸漸加大,這一兩年簡直與麵包無異,怕你棄我外型之差勁而不肯來信,為免失去一位至親的筆友,請恕我作神秘之狀。沒想到會有這一日,小時候親友都贊我清秀……」
長相如何我是不介意的,收不到他的信就恍然若失了。
嫁他?我不知道,但他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好朋友,幾乎什麼心事都向他訴說,等待他理智的分析。
我還沒拆開他的信,父親已經回來了。
司機下車替他開車門,我見到迎上去。
我笑說:「喲,仍然風度翩翩呢,走在街上,誰也不相信唯兩是父女。」
「真多事,」他說,「來,進屋子去,讓我給你看一件東西。」
「什麼東西?」我急於要看裘約瑟的信不肯敷衍爸,「最多是俄羅斯沙皇的珠寶復活蛋,有什麼稀奇?他們那些蛋都披金戴銀的,吃不消。」
爸白我一眼,「虧你還是中國珠寶大王香某人的女兒!」
「啊,難道船王的女兒終身住在船上不成?」
爸點點頭。
我笑問:「什麼阿物兒?」不由得好奇起來。
父親做珠寶生意半輩子,很少有這種民慎重的表情。
他自公事包取出一隻絲絨盒子,放在他那張大型書桌上。
母親取過盒子,按動機括,盒蓋彈開,我看到盒子裡載著一塊比雞蛋略大的圓型碧綠翡翠,晶瑩可愛,動人心弦。
母親輕輕掀起那隻蛋的上半,我又驚又喜地呼叫一聲,「啊,是一隻西瓜,有蒂有藤,翡翠西瓜!」
母親微笑,「好玩吧?看看這西瓜裡面有什麼?」
我接過看,再一次驚奇,「裡面有雕刻——咦,八個古裝的小人,是八仙!」我抬起頭,「太好玩了,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
父親說:「這東西現時沒有多少個了。」
我說:「八仙面上還有表情,真是,張果老倒騎著驢,韓湘子在吹簫,半寸大小的人像兒雕得這麼仔細,真是的。」
「可算是稀世奇珍了。」母親說。
我笑問:「標價若干?」
「這不賣的,」父親說,「留著給孩子們瞧瞧,不說你不知道,芍藥,你祖上本是珠寶匠人,這件翡翠西瓜便是香氏的精心傑作,如今總算原璧歸趙,我把它留下來了,它值多少錢我不管,最名貴的地方是在紀念價值。」
我把西瓜蓋子合上,「爸說得很對,給孩子們瞧瞧,這真是藝術的精粹。」
母親瞪我一眼,「你不結婚,我們香家哪來的孩子?」
我吐吐舌頭。
「待她二十五歲時再迫她未遲。」父親的態度略佳。
「二十五歲?」
「這西瓜又不會老,等等不妨。」我嬉皮笑臉,逃回房中看信。
我拆開裘約瑟的信讀了起來。
他寫道:
「芍藥吾愛如見——」
我馬上笑起來,將信掩在胸前,不捨得再讀下去,每次他這樣寫我都忍不住笑。住在紐約,說中文的人都不多一個,莫說是這般會賣弄中文幽默的人。裘這人真是的。
「——我們寫信直寫了五年,我用的手帕是什麼牌子,你都知道,可是咱們沒見過面。我有工作,小職員聽命於人,受了人二分四之後不敢動彈,希望你這個讀書人在復活節來港一行,讓我盡地主之誼,招呼你吃喝玩樂,我打算向你求婚,勿令我失望,我不要聽到『不』,我不接受『不』。約瑟。」
信里附著一張來回飛機票。
不知為什麼,我的情緒立刻緊張起來,毫不猶疑,我己決定走這一趟。
晚飯的時候,我中父母說:「我要到香港去。」
「無端端去什麼香港,你家三代都在紐約,香港沒個親戚。」
「去觀光,我從沒去過香港。」
「香港對你,如火地島一般,絲毫沒有關係。」
「但我是中國人,香港是中國土地。」我伸長了脖子辯論。
「你是美國人,香港是英國人的土地。」
母親說:「越說越混,她要去便讓她去玩。」
「我下星期一動身。」我說。
「參加哪個旅行團?」母親問。
我略一遲疑,「愛斯旅行社。」
他們可能不相信我的筆友會邀我到香港旅行。
「歐洲去膩了去東方,你們這一代真幸福。」母親說,「我們那時候上史丹頓島已算大事。」
我說:「你也是在美國出生的人,為什麼事事都依老美的規矩作風,偏偏迫起女兒結婚時,不遺中國人的餘力。」
母親不出聲。
父親說:「噯,聽其自然,聽其自然。」向我眨眨眼。
母親轉了話題:「這件東西,是凌家後代賣出來的?」
「凌家也沒落得也真快,眨眼間傾家蕩產。」父親嘆氣。
「也夠耐花的,花了三代。如今這些人是凌大人的曾孫吧?」母親問。
我問:「你們在說什麼?」
「說祖上一些陳年舊帳。」
「我聽不明白。」我說。
「明與不明都沒什麼關係了。」母親說,「你祖上是玉石匠人,一手功夫是人見人夸的,凌家當時做官,把你曾祖軟禁起來,迫他操作,直幹了十年活,後來把他放出來,他一氣之下,就帶著老婆子女遠渡金山,就在紐約定居,過了百餘年,就生下人來享福。」
我問:「咱們香家有沒有在唐人街開過洗衣店?」
父親白我一眼:「你好好記住,你曾祖一條腿就是叫凌家的狗腿子打斷的。」
「當時是什麼朝代?是清朝吧?太平天國長毛的時代?」
「芍藥,你愛聽不愛聽的,你少打岔。」母親說。
「我知道,工匠的後代發奮圖強,站起來了,這便是咱們香家。官大人的後代不爭氣,連祖上寶貝的玩意都賣出來,由此可知是敗得七七八八了,這故事真熟悉,人民大翻身!」
「這件翡翠西瓜,他們得了多少?」
「我托香港的古玩店放出聲氣……出價並不好,又有經紀人從中剝削,太可惜了。」
「那麼些土田財產,到底是怎麼花的?」
「吃喝嫖賭。」父親簡單地答。
「凌家還剩些什麼人?」母親說。
「一個男孩子。」父親看我,「跟咱們芍藥差不多年紀。」
我很敏感,「別忘了,咱們曾祖叫凌家的狗腿子打斷過一條腿。」
母親笑,「這個鬼靈精,想到那兒去了?我會讓女兒去跟個敗家子?沒可能,哪怕你一輩子嫁不出去。」
父親急:「好端端你又咒她。」
我問:「他叫凌什麼?」
「不關你事。」父親瞪我一眼。
不說拉倒,我聳聳肩。
「到了香港別像匹瘋馬,」母親說,「那邊不比歐洲,叫你爸給你幾個聯絡的人——」
「媽媽,」我含笑說:「你老了。」
我收拾最簡單的行李,發出一封電報給裘,便出發了。
我的心情很愉快,略為緊張,想到約瑟,不禁有絲甜蜜蜜,我將下巴枕在手臂上,見了他,我該說什麼才好?
我笑了。
這一程長途飛機乘得並不辛苦。
到了啟德機場,我以第一時間步出禁區,這時候心跳有點急促。
才招頭張望,便有人叫我,「香芍藥!」
我站住,我面前站著一個年青人,非常的清秀美貌,衣著舒服熨帖兼夾時髦,正朝我微笑。
我忍不住問:「裘約瑟?」
「正是我。」
「裘,裘!」我衝過去抱住他,「真是你?」
「噯噯噯,香芍藥,請你控制你自己。」他嚷著,「這裡是華人社會,我們仍有某一個程度的保守。」
他真人跟信一般幽默。
我仔細地看他的臉。
他有點難為情,「看什麼?」
「看我的筆友。」我理直氣狀。
「你不累?」他笑問,一邊拉起我的手,「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