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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4:38 作者: 亦舒
又一聲爆炸,地下室的天花板不住震盪,泥灰紛紛落下,火苗在樓梯口四竄而下。
「J3,我的生命就要中止了。」繆斯說,「J3,快點離開。」
「繆斯!」我撕心裂肺地叫它。
「J3,看在上帝的份上,請將我關閉,不要令我痛苦,趕快離開。」它已到了生命的盡頭,螢光屏閃爍不定。
蠍子號伸出手,「再見,繆斯。」
「再見。」繆斯說。
我恐懼地叫:「你不能關閉它,蠍子,你——」
蠍子一手關掉繆斯,「走!」她扯起我。
蠍子力大無窮,將我拉出地下室,她擋在前面,撥開災場的雜物,但我的皮膚以有一定的灼傷,我們甫逃出平房,整間屋子「轟」的一聲炸開來,我們被氣流卷倒在地,博士那幢精緻的寓所化為碎片。
蠍子抱著我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她的長髮飛舞,雙眼亮得像受傷的野獸。
我只覺得渾身有說不出的疼痛,骨節像寸寸斷開。
「繆斯——」我斷續地呻吟,「博士——」我大哭。
然後我失去知覺。
醒來的時候,我還以為自己上了天堂。
張開眼睛,我看到一片寧靜,舒適,柔和的白色,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心中有好幾分鐘的詫異,但是我很快恢復了記憶,一切煩惱與憤恨紛沓而至,在那一剎那,我是失望的,我明白,這不是天堂,我沒有死,我又回來了,巴不得可以永久失去知覺,只有在這一刻,我發覺死亡並不是那麼可怕的事。
我又發覺自己全身不能動彈,躺在一張床上,頭可以轉動,我輕輕試著轉向左邊,看見窗外一片青蔥,窗台上種滿了一排三色花,一個少女的背影伏在桌子上書寫,她黑色的長髮在陽光下閃爍。
我馬上又高興起來,像孩子迷途後見到親人,我張嘴,「蠍子號,蠍子號。」
她一怔,隨即站起來,轉身面對我,她的表情是狂喜的。
「蠍子,」我哽咽,「蠍子——」
「J3,你醒來了。」她急步走過來,「你覺得怎麼樣?」她握住我的手,充滿關注。
「發生了什麼事?」我問。
「你昏迷已近七十二小時。」
「啊。」
「你身上受多處灼傷,已經經過治療,可以慢慢修養復元,J3,我好不擔心。」她懇切地說,「如果我失去你,這世界對我沒有意義,我在地球是一個陌生人。」
「別怕,我還活著。」我安慰她。
她緊緊地握著我的手。
「誰把我送進醫院?」我問。
「我。」蠍子說。
「你?」我說,「難為你了。」我又看了看這間舒適的房間,「我們在什麼地方?」鳥語花香,簡直人間仙境一般。
「這是盧昂。」
「什麼地方?」我一時沒弄明白。
「J3,我們一定要逃,於是我把你帶來盧昂。」
「你的意思是,我們在法國?」我愣住了。
「是的,J3。」
「你怎麼把我偷渡入境的?」我傻了眼。
她說:「我有朋友,它們幫助我。」
「你的朋友?你沒有朋友——除非它們是各型類的電腦!」
「是的,電腦幫助了我,」蠍子說,「我將我的情況與困境告訴它們,它們幫助我。醫院的病歷電腦使你合法地成為接受治療的病人。移民局的電腦私自發出我們兩人的正式護照,所以我們順利地來到盧昂。」
我聽得發呆。蠍子號與全世界的電腦又交情,任何又電腦存在的地方,她就行得通,她與同類有共同的語言。
她的勢力多麼強大!我有一絲恐懼,倘若蠍子號失去控制,要為非作歹的話,她不必搶劫銀行,她有辦法使銀行承認欠下她一筆天文數字。
我清清喉嚨,咳嗽一聲,「所以就這麼簡單,我們便來到了盧昂做遊客。」
「不,我們現在是法籍人士,事實上三年前已經取得法國護照,電腦一直有記錄,文件卻失去了,不過這是領事館的錯,與我們無關。」她眨眨眼。
我笑。
「你能不能坐起來?」她扶我。
我掙扎著靠在床上。
「我們自由了。」蠍子說。
我沉默一會兒,看著自己的左腿與右手,都還有用紗布包紮得像木乃伊的肢體,我說:「我不認為如此,蠍子。」
「為什麼?」
「你不知道組織的特性,它不會放過我們兩個。」
「至少我們爭取到時間,別忘記,組織越龐大,工作進行越慢,除非C7獨立利用他個人的手下來對付我們,這種情形,我又不怕,」她堅毅地說,「我可以應付。」
「你只有一具輕型迫擊炮。」我提醒她。
「我有朋友。」她也提醒我。
我嘆口氣,「你所有的朋友也不能帶回繆斯與博士。」
「繆斯——」蠍子黯然。
「繆斯知道得太多。」我悲憤地說,「人們應付朋友的手段,往往比敵人更狠辣。」
蠍子不響,過一會兒她問:「你可餓?」
「是的。」
「當你在醫院的時候,我學習烹飪,頗有成就,現在可以一顯身手。」她活潑地說。
「真的?」我歡喜,「大快朵頤的時候來臨了?」
「是,根據資料上的記載,你原籍中國浙江寧波鎮海,可是?」
「完全正確。」
「你可有想念令堂親手調製的蔥烤鯽魚與豬油芝麻湯糰?」
「嘩!」
「J3,讓我們忘記過去的一切不愉快,以後的日子,咱們倆水來土淹,兵來將擋,待我煮幾味好菜以示慶賀。」
「說得好!」我想拍手,但是手足不能動。
在巴黎近郊的盧昂,我與蠍子號過了近十天大吃大喝,無所事事的享樂日子。
她可以買到最好的酒與最好的水果來配她那手無懈可擊的好菜,我身體復原得很快,而且胖了很多,飯後喝一杯標準咖啡,或是龍井茶,坐在白色茅舍的門前看貓兒打架,要不坐在曼納畫過的盧昂大教堂前的糙地憩息,淡淡的陽光,無憂無慮的日夜,活著應該是這樣的。
我跟蠍子號說:「讓我們在此終老吧,直到頭髮灰白,你可以扶我走路。」
蠍子號溫和地答:「J3,我的生命看不見你頭髮灰白的日子。」
聽了她的話,又明知是事實,但不禁心如刀割。
博士已經去世,無法獲得延長蠍子號生命的秘訣。
蠍子號反而安慰我:「J3,我只是一具混合型機械電腦,我甚至沒有一個動聽的名字,我只叫蠍子號。」
「不!」我握住她的手,「蠍子,當然你不止是一具機械人,你甚至比一些女人更像一個好女人。」我由衷地說。
「真的?」蠍子問。
「百分之百真。」我說,「你是我惟一的朋友,蠍子,我不能想像失去你我該何去何從,我們倆註定要相依為命。」
「呵J3,你不再討厭我?」她感動地說,「你終於接受我了。」
「蠍子,以前那些事,真是誤會……」我懊惱地說,「那時……總而言之,我小覷了你。」
「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J3,老實說,現在我已開始喜歡你們的世界,我也願意做你們的一分子。」
我點點頭,「既然如此,你就把自己當作一個人好了。」
「你是說,我們一直可以住在一起?」
「當然。」
「太好了。」蠍子號歡呼。
我笑說:「只怕你與我住久了,名譽不好,以後嫁不出去。」
她一怔,即刻明白了,也笑道:「你的心情仿佛大好了,又恢復了油腔滑調。」
「其實我不是那樣的人,」我嘆一口氣,「以前我以為自己是個風流倜儻的特工人員,所以徇眾要求,扮演著玩世不恭的角色,現在發覺不是那回事,」我攤攤手,「一剎那失去身份,非常彷徨。」
她溫和地問:「為什麼你們要扮演角色?」
我生氣地說:「因為我們是虛偽的人類,我們性格上都有缺陷,不比你們電腦:智慧,友愛,互助,真摯,單純。」
她大笑。
蠍子號的笑聲一直這麼悅耳,像夏夜金鈴子鳴聲,博士一定根據他的舊情人的聲音為蠍子號下過心思。
我告訴自己:J3,你的運氣並不壞,在這種時刻還能找到一個好伴侶。
我渴望住在盧昂,不再入世。
一日我陪蠍子上街買雜物,水果店的老闆娘顯出已與她混得爛熟。
我看著蠍子討價還價,揀貨比貨,心中無比詫異。
老闆娘搖著依習迥鏌∽乓白頭髮,笑眯眯地對我說:「你真是好福氣,娶得一個好妻子。
「好妻子?」我一怔。
「噯,你們是中國人吧,你聽她的法語講得多地道,」老闆娘說下去,「人又勤快,天天一早八點來買菜,有一次送了蘋果餅來——真是好手藝,我活了六十二歲,沒嘗過那麼美味的蘋果餅,她很喜歡孩子呢,抱著戚太太的女兒逗半天,其實你們自己也應該生養了,男才女貌的父母,小寶寶還會不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