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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4:38 作者: 亦舒
    醒來的時候,鼻子聞到濃烈的煤氣味,我想叫喊,但喉嚨不聽使喚,只能發出一串模糊的呻吟,我要抬起手臂,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不能動彈。

    我的腦子卻很清醒,煤氣中毒,我知道,開窗!我需要新鮮的空氣。

    蠍子在外頭,她可以幫助我。

    為什麼她一點動靜也沒有?我不能就此喪命,太荒謬了,J3應該英勇地死在槍下。蠍子號(2)  我蠕動身體!自床上跌下,掙扎地往門口爬去,但是動作象蝸牛。

    蠍子,我叫。她應該聽到我。

    我喘息,心中非常恐懼,我真的要死了,我仰天看著天花板,用盡吃奶的力氣,舉起手拉動台布的角落,一隻插滿玫瑰花的水晶瓶子「嘩啦」一聲落在地上。

    蠍子聞聲奔進來,一見我,馬上蹲下,她扶起我,急問:「J3,你怎麼了?J3!」

    她沒有嗅覺,她不知道是煤氣,我斷續地說:「開窗——煤氣——」

    她沒聽懂,把耳朵貼在我嘴邊。

    我喘氣,如果她再聽不出我說什麼,我就完了。

    「——開——窗。」

    「開窗?」她疑惑地反問。

    我點頭,幾乎要哭,蠍子,開窗吧。

    她馬上把落地長窗全部打開,又回到身邊,把我的頭放在她膝蓋上,俯身對我說話。

    「J3,」她儘量保持鎮靜,「我替你找醫生,別怕,你不會有事。」她撥電話。

    我呼吸著新鮮空氣,一條命在閻羅王那裡兜個圈子又迴轉來。

    我搖搖頭,「不——用——」

    她放下話筒,注視我。

    「煤氣中毒,去檢查煤氣開關,快!」

    她明白了,急急站起來,奔到廚房。

    我聽到她高聲說:「該死!我明明記得已經關了總擎。」

    我放心了,閉上眼睛。

    如果我能夠照到鏡子,一定可以看到自己的臉色由青紫轉為正常。

    這個可恨的機械人,竟不懂關煤氣擎。

    蠍子扶起我,「你沒事?」

    我答:「沒事了,蠍子,剛才來的那個女傭,她長得如何?」

    「一個中年女人。」

    「她可有進廚房?」

    「傭人當然進廚房。」蠍子問,「她想謀殺你?」

    「我們,」我說,「她沒想到你是機械人,小姐。」

    「用那麼原始的方式?」蠍子驚問。

    「下一次她會放炸彈,」我說,「我們還是搬到實驗室去住吧,再不搬你遲早會把我殺死,吃一客煎蛋三文治的代價那麼高,非常不值得。」

    她低下頭,「J3,我永遠不會再犯同樣的錯。」

    「我只是一個人,蠍子號,當我的肺吸進煤氣,我的血液缺氧,我死得比螞蟻還快——」

    「我抱歉——」她手足無措,就差沒漲紅了臉。

    「好了好了,我原諒你,下次記得小心。」我說,「把我扶回房間去吧。」

    我長長嘆口氣,那夜我把所有的窗戶打開,才敢人睡。

    晚上起床,我躡手躡足走到書房,偷看蠍子號。我明知道她是機械人,可是不敢名正言順的查看她的「生理現象」。

    她坐在椅子上,閉著眼睛,整個人靜止,右手搭在前頭額,發出輕微「嘟嘟」的聲響,左手放在一具儀器上,她在補充能源,我想!這麼簡單的操作過程,博士真偉大。

    再看得仔細點,我發現她左手的三支手指插儀器的凹洞裡,想一具插撲,而右手的食指也陷入額角。

    我嘆息一下,蠍子號等於在「吃飯」了,不知她是否需要休息與睡眠。

    我偷偷地走回房間,電話鈴響起來。

    我取起話筒,「J3。」我說。

    「J3?」那邊問,「總部C7。」

    「是。」我說,「請吩咐。」

    「蠍子號已到你那邊了?」

    「是。」

    「很好。有否把握竊取『火箭』的藍圖?」

    我輕鬆地答:」我的任務還未曾失敗過。」

    「祝你成功。」

    「C7——」我說,「有一個問題。這項任務並無特殊之處,為什麼要博士提供蠍子號?」

    C7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很為難!他說:「這是一個特別的問題,你以前並沒有懷疑過組織。」

    我說:「不是懷疑,只是好奇。」

    「你不應好奇。」

    「是。」我說。

    電話切斷了。

    我放下話筒,心中異常不快,在組織中我排J字,實在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對整個組織的結構可以說是一無所知,每個月我收到豐厚的酬勞,如果有必要,還可以商量,為組織服務十年,只有法蘭根咸默博士經常與我做面對面接觸,至於C7,我只熟悉他的聲音。

    竊取藍圖的任務我勝任過幾次,異常的輕鬆愉快,蠍子號的出現使我擔心。

    用機械人代替我?

    我想去問博士,無論他是否知道,我都想與他談一談。我留下一張字條給蠍子,駕車到博士的寓所去。

    如常,車子到鐵閘,我按下密碼,駛近大門,停下按喇叭。博士沒有出來歡迎我。

    我推開大門,獨自進屋,走到地下室。

    繆斯「看」見我,馬上說:「J3,謝謝天,你來了,我已有好幾小時沒看風博士,快到他臥室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我轉身就奔上樓,推開臥室的門,看見博士伏在書桌上,頭歪在一邊。

    「博士!」我叫他。

    他微弱地呻吟。

    我連忙到五斗櫃邊取他的藥餵他服下,扶他上床,替他緩緩按摩心臟,另一隻手騰出空來,打電話給市立醫院叫他們派救傷車來。

    我喃喃地說:「博士,不要死,博士,不要死。」

    他的呼吸濃濁,直到救傷車趕到的時候,他還未完全恢復過來,我把救傷車放進鐵閘。

    救護人員他他抬上救傷車,我趁機到地下室向繆斯報告。

    「繆斯,博士要進醫院,我去看護他。」

    繆斯「大吃一驚」,它說:「你把我關閉吧,我如果不停止操作,會擔心至死。」

    「開關一拉,你就能失去知覺,」我苦笑,「真是逃避現實的好方法。」

    「快點。」

    我伸手所繆斯關上,鎖好,隨著救護人員把博士抬出去,在車子上我握緊博士的手,傷心莫名,靜默無言。

    我隨著他進急救室,醫生叫我在外頭等,我低著頭,看看手錶,是清晨三點半。

    如果博士有什麼三長兩短,我惟一的朋友,就剩繆斯了,繆斯!一具混合型電腦!我深深的為自己悲哀。

    也許我應該有點打算了:體貼的妻子,聽話的孩子,每個人都有這樣簡單的願望,我有家室,回家可以向伴侶傾訴一天的勞累,如果孩子們會逗我發笑,我也是一個快樂的人。

    結婚吧。

    我惟一的女友是史蒂拉。

    金髮女郎就金髮女郎,我想,誰說性感的金髮女郎不能做好妻子?

    醫生這時候自病房出來,我站起來,急問:「醫生,怎麼了?」

    「他這次好險,」醫生說,「年紀大,不應操勞過度,你現在可以進去與他說幾名話,記住,頂多三分鐘。」

    博士躺在白床上,閉著眼睛,我過去坐在他床邊的椅子上,握住他的手。

    他的眼眶深陷,臉上的肉全部往下墜,不像我平時認識的那位詼諧活波的博士。

    半晌,他的嘴唇動了一動,微微張開眼,見是我,嘆口氣,又閉上眼睛。

    「唉,」他說,「我還以為是一個俏護士握住我的手呢。」

    我忍不住微笑。

    「博士,」我說,「你好好地休養。」

    他說:「我懂得了,力不從心,我看我也差不多了,人生七十古來稀,這是你們的俗語。」

    我想安慰他,又想不出話,只好低著頭緊緊地握住他的手。

    他說:「J,我還有很多事沒有做,J,我才剛剛開始,」他懇切地看著我,「我還打算退休之後轟轟烈烈的戀愛一次呢,我真的要死了?」

    我低聲說:「當然不。」

    「快了,」他說,「我知道,快了。」

    我鼻子發酸了,護士進來,手搭在我肩膀上。

    「先生,病人需要休息。」

    我對博士說:「我早上再來。」

    「帶蠍子號來,我有話跟她說。」

    我點點頭。

    離開醫院,我駕車到史蒂拉家去。生命太短了,不容浪費,不容猶豫。

    我想與她計劃一下我們的將來,史蒂拉應該會很高興,拖了近兩年,應該有進一步的打算。女人都喜歡結婚,我這次是有誠意的。

    我沒有史蒂拉家門匙,那時她交給我,我沒接受,我不想她付出太多,同時令我泥足深陷,今天有點悔意,像我現在,自由是無比自由,但是在彷徨的深夜,我不屬於任何人,任何人也不屬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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