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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4:31 作者: 亦舒
    國香來的時候,我同她說:「我要一大疊紙與一打筆。」

    她訝異,「你要寫東西?」

    「是,九十天,每日寫三千字,我還可以寫一本書,我相信可以做得到。」

    國香說:「好,我站在你這邊。」

    她眼睛鼻子全紅了。

    「看看,」我安慰她,「你只要答應我,把它在『天地』中連載……」

    「現在替我們寫連載的是倪匡,你先給我三萬字,我們開會決定。」

    「太好了。」

    國香坐在我旁邊,「小陳,」她憐惜的看著我,「其實很多人都很喜歡你,只是你脾氣古怪,不易接近,又大情大性,過分散漫,譬如說司徒英,他說他批評你,並不是有意的,只是禍從口出,但你始終沒原諒他。」

    我也曾回罵司徒「含血噴人」,早已扯平,恩恩怨怨,還提來作甚。

    我微笑,「我得省下吵嘴相罵的時間來寫小說。」

    「好得很,」國香說:「有題材沒有?」

    我指指腦袋,「有一點點影子,要把這一點虛無飄渺的情節變為一篇小說,真的痛苦。」

    國香給我鼓勵,「又不是第一次,你也出過書。」她下意識看看壁鍾。

    「國香,你有事,就別眈在此地。」

    「你真的不想見任何人?」

    我搖搖頭,「我想休息。」

    我躺在沙發上構思科幻小說。

    一個主婦(相信到2070年也還有主婦這個身份)。她識闖時光隧道,遇到1985年的年輕男人,他們發生感情,但她開始懷念家人,終於離開了他……

    沒有故事不能以三句話說完,從前我很熱衷於將三句話變為十多萬言的小說,但最近心野,不能好好集中構思,那三句話始終是停在半空的三句話。

    我在國香送來的紙上塗寫大綱,現在我非要把它寫出來不可。

    主婦……年二十八。年紀或許太大了。有讀者問過我:「你的書,都是寫給中年人看的嗎?」嚇得我臭。這樣吧,主婦,年二十六……

    「小陳」

    我抬起頭來,咦,稀客,是司徒英。他怎麼來了,過去兩年,他一直視我為第一號對頭,我吃一塊薯片給他知道了,他都會在專欄內影射我罵我。

    「司徒,你這個大忙人,有事找我?」

    「來看你呀。」

    「請坐請坐。」

    「常國香叫我來的,」他慡快坦白的說:「小陳,我想同你道歉。」

    「道歉什麼?」

    「我不住嚕囌你。」

    「有嗎?奇哉怪哉,怎麼我不知道?我眼又朦,耳又聾,看不見聽不到,我只知道咱們是好兄弟,喂,我這裡有個難題,女主角多少歲數至適合?」

    他怔怔的看著我,我知道他心中想什麼。他在想,兩個成年人怎麼會弄得水火不容。

    我笑說:「司徒,我可不需要同情分。」

    「誰同情你?我可憐我自己,以友為敵。」

    「你不還沒回答我,女主角多少歲為妙?」

    「十九歲,惹火尤物。」

    「現在不流行這一類型的女人了。」

    「小陳,你簡直問道於盲,我從來未曾寫過小說。」

    「那你應該坐下來寫。」

    「是的,我很慚愧,實不相瞞……」

    我與司徒談了一個下午。百分之一百開心見誠,互相訴說工作的困難。

    他沒有提到我健康上的問題,我也很含蓄的避而不談。他為我的小說大綱提供很多寶貴的意見,我一一記錄下來。

    三小時後他離開,我再塗改一會兒,便上床休息。

    出院那日,我已有豐富的素材。

    來接我的並不是國香。

    我坐在椅子上等她,是她叫我等她的。

    身後一把熟悉的聲音溫柔的說:「常國香叫我來。」

    我一轉頭,看到的是一張清麗的鵝蛋臉與一身淡黃色的衣裳,這是我最喜歡的顏色。

    我低呼:「衣莉莎。」

    這是我前任女友,攝影師衣莉莎。

    國香真是偉大,她把他們全叫來了。

    「好嗎?」我輕輕問。

    「你瘦了。」她說。

    「沒有的事,你們都心理作用,哪裡有這麼快,咦,今天沒帶照相機?」

    「沒有。」她替我挽起衣物。

    我們落樓。

    衣莉莎說:「國香一會兒來看你。我要先一步到府上去看看搞成怎麼樣。」

    「沒怎麼樣,象狗窩。」

    「你這個人。」

    「衣莉莎,看到你很高興。」我是由衷的,「瞧你,多麼漂亮,整個人會發光的。」

    「文人多大話。」她同以往一般的嬌柔。

    「多久沒看見你了?」

    「一年多,你不肯同我做朋友,」她說:「你不睬我。」

    我感喟:「倘能做朋友,又何必分手?」

    她眨眨眼,「今日不談這個。」她的手臂繞在我的手臂上,「我們回家去。」

    就象從前一樣,我曾經愛過這個美麗的藝術家。

    我們起衝突是為著很小的事。

    她愛出鋒頭,我不准她,每次她接受訪問,我都責備她、嘲笑她、諷刺她:「咦,象賣白花油一樣,附送玉照。」等等。

    到後期,她很恨我。

    她一口咬定我是妒忌。

    我反罵她幼稚。

    我忍不住說:「衣莉莎,我真是不堪,不配做你的男朋友。」

    「這句話你為什麼不早說?」她紅了雙眼。

    「你原應有個比我好的男朋友。」

    「是我不好,」她說:「我有責任,我令你不快。」

    「各人有各人的興趣,」我說:「我太固執,我不該干涉你。」

    「小陳,以前從不見你這麼開通。」

    「以前我的思想沒搞通,蠢如牛。」我指指腦袋。

    「現在我們可以做朋友了?」

    「當然,衣莉莎,當然。」

    「明天我們到海灘」

    「不,衣莉莎,我要寫東西。」

    「啊?」

    「你一定很忙,你一定有你的節目,以及工作,衣莉莎,不要怕以後見不到我而賣帳,好不好?」

    衣莉莎嘩一聲哭出來,面孔伏在手臂上,「你幾時變得這麼通情達理,小陳?」

    眼淚鼻涕全印在我最名貴的襯衫上面,並且要我掉進頭來安慰她。

    「好吧好吧,准你星期一三五來看我,為我打掃洗燙,」我笑說:「而國香則二四六來我處做飯,星期天我不見人,我要休息。」

    衣莉莎本來杏眼一睜,要好好捧我一頓,隨即想到小陳他只剩下九十日,算了算了,心酸地、疊聲應充,「好好好。」

    她告訴我,本來她要往埃及去拍一輯時裝照,現在取消。

    「又是為著我?」我假裝生氣。

    「不不不,我怕得黃熱病。」

    「千萬不要為我。」我慷慨的說。

    儘管表面裝得這樣大方,深夜,當她們都離開我回家的時候,我還是偷偷為自己哭了一場。

    國香發動全世界來陪我。沒有一個晚上我是一個人度過的。

    她自己每隔一天來一次,她一走便差朋友來接班。

    男男女女一開口總是:「嗨,常國香叫我來。」有的我認識,有些我不認識。

    上午,我寫稿,下午,我去接受治療。

    王聰明任主診。他對我極友善,真正的關心我,把很苦楚的一個過程化腐朽為神奇。

    我生活變得極有規律,再也不孤苦寂寞怪癖,奇怪,我竟有種因禍得福的感覺。

    本來所有的朋友都大忙人,就算不忙,也不敢亂上門去找人;誰知道對方忙不忙?肯不肯見人?

    但現在不到大半個月,大家已養成「在小陳家見」的習慣,我的公寓幾乎沒變成沙龍,朋友川流不息,他們不給我有機會靜下來,不給我胡思亂想。

    國香嫌電話不夠,索性裝多兩具,白酒紅酒一箱一箱抬回來,衣莉莎與國香合作,雇了專門打掃的傭人來收拾地方,一下子我的生活豐富起來,在我這裡沒有猜忌,沒有鬥爭,氣氛上佳,任何人的不如意,同我比起來,都微不足道,因為往下數,我只餘七十個日子。

    每天我寫三千字目標訂下之後,又發覺不夠,於是趕五千字。

    照說五千字是頗大的負荷,但下了決心不拖不磨,現在只需兩個多小時便趕出來,據國香說:還是不錯的五千字。

    她把原稿拿去天地雜誌社開會,把我頭一萬字影印數份,交與有關人士閱讀。

    國香說:看一萬字便可以知道全篇小說是好是壞。

    據她說:會議通過,意見一致,這篇小說是好小說,天地決定起用,並且在日後出單行本子,插圖方面,由衣莉莎的攝影代替,別出心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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