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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4:31 作者: 亦舒
    「別這樣好不好?」他很明白我的心意,「你父親不會見到你,徐藍兩家不同門口,忘記了?」

    我不出聲。

    「何必恨一個老頭子,他除出是你的父親,他還是他自已,他有權選擇他的生活方式,你要明智點。」

    「算了,也不用換衣服,這麼一團一塊的,倒是與我合襯。」

    「不行。」我拉著衣襟。

    「已經開飯,你一搞六十分鐘,那怎麼行,況且你會著涼。」

    他一手把我自屋裡拉出門外。

    有時候碰到粗人也有好處,快刀斬亂麻,不必婆媽。

    徐家吃火鍋,有我最喜歡的蛋餃及粉絲。我吃這種東西可以吃很多,又穿著沒有腰頭的衣裳,益發像個饑民。

    也顧不得這許多。

    徐伯母笑問:「志鵑今日胃口真好,有沒有胖?」

    「沒有,體重一樣,」我說,「但身體面積大許多。」

    徐培南看我一眼,「至今她的食量才似一個人,從前像一隻鳥。」

    我不響,很久沒有吃這麼豐富的一頓。人的命運真稀奇,但凡不是自己的東西,總會失去,靠人即使是親生父親,也是不行的。

    「你要原諒父親。」徐伯母說。

    「我只是他的女兒,他不必對我負責,我廿多歲了,早屆獨立年齡,我只同情母親。」

    「要不要去探訪他?」

    「不要。」

    我一向不是大方的人,我真的不能跟他談笑自如。

    還有,如果與張元震分手,也不能再繼續做朋友。一個女明星說得好:「做朋友?能做朋友就不必分手。」

    我突然覺得瑟縮,又多吃一點。

    這樣子下去還早會變一隻球。

    飯後由徐培南送我回去,我在門口同他道別。

    小公寓門外堆滿雜物,鄰居缺乏公民道德,走廊的燈光又灰暗。我與徐培南相對無言。

    不知怎他,他在門口頗留戀了一陣子,其實只不過五分鐘左右,但彷佛很長的一段時間,心理作用。

    他伸手拉我頭髮,我本能地閃避,但他出手奇快,已經碰到我鬢角,他只輕輕扯扯,不如小時侯,真出力拉得我流眼淚。

    「再見。」

    我用鑰匙開門,也說聲再見。

    我解下圍巾,脫下大衣,走進房間,那裡比較暖和,坐床沿呆想。

    徐培南倒是不嫌。

    真好,自小對我那樣,現在也是那樣,好或壞不要緊,重要的是數十年不變,就不會有人間冷暖這回事。

    張元震就差得多,看得出他坐立不安。有人按鈴。

    莫非是徐培南忘記什麼東西。我拉上外套去應門。

    幸虧沒有打開門。外頭站著一個金頭髮的美少年,牛津口音。

    「藍志鵑小姐。

    「是。」我在門內應。

    「登門造訪,有要事商量,容我介紹自己,我叫伊安史蔑夫。」

    他在等我放他進門,我只是幹著眼瞪他,這麼容易放陌生人進門?他異想天開。

    他說:「你不讓論我進來?」

    「請問你有什麼事?」

    「為著張元震。」

    我如墮五里霧中,不得要領。

    「你請等一等。」

    我轉身打一個電話線元露,電話按通,他在聽音樂,奚菲茲之小提琴,他百聽不厭。

    「元震,」我己好久沒打電話給他,不過這次師出有名。「有一個叫伊安史蔑蕨夫的英國人在我門外,要求與我商談同你有關的事,我該不該放他進來?」

    「該死!」

    「你還沒回答我。」

    他聲音發抖,「志鵑,千萬不要給他進屋,叫他走,我立刻來,記住,叫他走。」

    電話已經掛斷。

    我呆半晌,走到門前,打開,「請進來。」

    伊安史蔑夫很斯文,完全不似危險人物,當然、女人的第六感覺挺不可靠,否則雨夜殺手不會屢次得手。

    但我急於要把事情弄清楚。

    我問:「要不要喝什麼?」

    「熱茶,謝謝,三月份真的還可以頗冷,是不是?沒想到咱們這殖民地天氣倒跟其祖家一樣苦澀。」

    「直至一九九七。」

    「什麼?」他揚起一條金色的眉毛。

    我心平氣和地微笑,「是殖民地至一九九七。」

    他一怔,有點尷尬相。

    我知道有位教授,同無理取鬧的洋同事爭論一個問題,到最後嘆口氣說;「你所有的,不過是到一九九七。」

    「你要同我說什麼?」

    「啊,」他清一清喉嚨。「關於張。」

    我看著他。

    他是一個十分四正的英國人,西裝筆挺,裁剪合度,領帶顏色文雅,最令我感動的是一雙簇新的皮鞋,我還沒見過捨得穿好鞋的英國男人,可見他經濟情形十分佳妙,決非是那種周薪三十五鎊,故此決定離鄉別井,孤注一擲,來到異邦耀武揚威的那種外國癟三。

    我把熱茶遞給他。

    「關於張什麼?」我追問。

    「你是張的未婚妻?」

    我不知怎麼回答,我還真的不高興承認,又不甘向陌生人坦白,於是維持緘默。

    沉默是金。一點都沒錯。

    「讓我用簡單的言語把一件複雜的事解釋清楚。」

    「請。」

    他沉吟半刻,一邊打量我,「你長得很漂亮,像你這種外形嬌俏,經濟獨立的女性是不愁出路的。」

    事情再蹊蹺沒有,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我沒有露出半絲不耐煩,好戲就快上演我知道。

    「換句話說,你何必苦苦釘牢張元震。」

    他薄薄的嘴唇隊扁一扁,那種神情不是一個正常的男人所有的。我的心一動。

    「這與你有什麼關係?」

    「你為什麼不明白?他已經不再愛你。」

    我啞然失笑,「你怎麼知道?」

    他像是聽到全世界最好笑的事一樣,剛欲開口,我寒舍的門鈴響起來「嘩嘩嘩,不絕地大聲嚷,似救火鬼上門來。

    我知道這是張元震趕到了。我去開門。

    他氣急敗壞地問:「他在哪裡,他在哪裡?」

    我用手指一指。

    張元震也顧不得我在場,立刻向伊安史蔑夫抱怨,「你怎麼跑了來?」聲音;壓得低敵

    伊安史蔑夫一蹬足,「你不說,我來說。」

    我說:「不用說了,我全都明白了。」

    元震額角上全是汗,忽然之間,也許是心理作用,我覺得他面目yín邪,臉色發綠,不忍卒睹。

    伊安史蔑夫走過去靠在他身邊「張、我們回倫敦吧,我親自來接你,你該聽我的。」

    我連忙跑去打開大門,「是,」我說,「回倫敦去吧,張元震,速速帶你的朋友離開我這裡。」

    「志鵑——」

    「我不想多說,張元震,我很明白,我不會替你添增麻煩,再見。」

    他見這也不是說話的時候,也只得拖著史蔑夫走。

    史一見到他,整個人便象是要融在他身上,兩為一體,我實在支持不住,適才吃得太飽了,用力拍上門,便搶到浴室大嘔大吐。

    五臟都幾乎吐出來,辛苦得眼淚鼻涕要用熱毛巾揩乾淨。

    在我記憶中,我並未試過大哭,幼時只要嘴角出點消息,父母奶媽使爭著來哄,要太陽有太陽,要月亮有月亮,即使在工作崗位上,也化險為夷,每戰每勝,從今開始,我相信我的命運是大大轉變了,我已是一個無所有的人,得從頭開始。

    怎麼會變成這樣,太不公平。

    躲在被窩裡不敢出來,暖烘烘也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天旋地轉,起不了床,撐著喝一杯葡萄糖水,但嘔吐仍沒有停止真厲害,這件事竟令我如此反胃。

    每個開明的人都會振振有辭提到人各有志之論,那是因為事情發生在不相干的人身上,萬一你發覺自己的男朋友出了這種事,反應也同我一樣。

    還是要上班的。

    林小姐見到我,譁然,說我這幾個月來老了十年,連頭髮都沒有光澤,眼袋有好幾層。

    「昨天喝醉酒?」

    我搖頭,「一滴都沒喝,但不知憑地,頭暈得如要轉入無底洞。」

    「應該在家休息。」

    「家?誰照顧我?」

    「可憐的志鵑,此刻的生活竟同我一樣,未婚夫呢?」

    「什麼未婚夫,現在運流行未婚夫?」

    我掩住嘴,大大打一個呵欠,伏在桌上,似個道友婆。

    林小姐遞化妝品給我,「搽些粉。」

    「沒有用,不上粉。」我搖搖頭,「這一陣子吃得差,營養不夠。皮膚粗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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