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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4:24 作者: 亦舒
    她低下頭,走了。

    露露開始常常來找我,我對她的探訪,並不表示討厭,這是很奇怪的事。我應該對她說:對不起,我工作忙,我不歡迎你。

    但是我並沒有那樣做,她的來,並沒有妨礙我,她有時候坐在我身邊很久,不發一聲。有時候在廚房裡弄東西給我吃。她居然會煮食物,使我驚異,而且煮得可口。

    我們的關係,很是奇妙,我並不當她是一個女人,對我來說,她比較像一個小孩子,只要不騷擾我,我沒有理由趕她走。

    她在我處,漸漸回復了一個小女孩應該有的純真。

    她抹去了指甲上的銀色,眼睛也不畫了,頭髮洗得很乾淨,衣服穿得很整齊。

    我的客廳,陽光很好,她在下午,喜歡坐在一張小凳子上看報紙。

    起初她只是看一些明星的閒事,很覺有趣。有許多事她不曉得,問長問短,常看我的眼色,我馬上告訴她不要緊,她實在並不討厭。

    有一次我喝完了茶,聽見她在念國際新聞。她背著我,一個一個字的念,大部分可以認得出來,很不錯了。

    我有一點感動,她有上進心,我知道。

    她幾乎隔一天就來,很少說話,很少吵我,她只想看看我,她說。

    有我存在,她說:「她很高興。」

    她有許久時間,沒有再談到那個詹。

    我問她是否還在酒吧中做,她說是。生意照舊是不錯。她告訴我本地客人很多。

    我笑了一笑。

    寫完了東西,我可以與她聊十幾分鐘。她老在我吃飯的時候去上班,我很少有與她一起吃東西的機會。

    我問她:「酒吧的客人那麼討厭,幹嗎不換一個工作?」

    她想了很久。「酒吧的客人?我覺得他們不討厭。」

    我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他們很坦白,來酒吧看女人,找女人出去。他們不假。」露露說。

    我有點慚愧,她竟說得是那麼對,到酒吧去的人,至少都是赤裸裸的真實,不戴假面具的。

    「對不對?」露露對自己說的話沒有太大的信心,隨即又加問了一句。

    「對。」我說。「只不過混在那種地方,沒好處。」

    她笑笑,笑得很坦然。「我沒有本事啊。」

    我點點頭。

    她洗乾淨的臉是好看的。鼻子有點短,圓圓的眼睛。她在一般人的眼睛中,是很淪落的,但是我卻不覺得這樣,真是奇怪。

    我看到她真實的一面,她真實的一面很可愛。

    「昨天有一個外國人喜歡我,我賺了美金。」她說:「他說下次來,他還來找我。我不怎麼相信。」她又笑。

    她那種說話的神情,完全像在講另外一個人,與她自己無關似的。

    「你做的那間酒吧,好像很正派,白天還有點心吃,怎麼也這樣子?」

    「都是一樣,」她說:「我們那一家,全區是第一流的。」露露告訴我。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有點驕傲,那種感覺,使我想起一個小學生,為自己的學校驕傲。

    她真是不可藥救的原始,小丁說得對。

    她停了一停,又說:「阿丁也來過。」

    「啊,他?」我一呆。「是。」她說:「他帶我出去了。」

    「他也是另外一個客人,不是嗎?」露露說:「只要是客人就行了,我要賺錢。」

    露露說的話,都有一些很基本的道理,使人無法辯駁。她連自卑感都很少展露。當然很久之前,她不肯告訴她在酒吧做待女,她說自己是唱歌的。

    這些都是很天真的掩飾。

    「他好吧?小丁。」

    「好,他說他會再來找我。」

    我點點頭。

    「你是我朋友,對不對?」她忽然問我,問得有點提、心吊膽。

    「當然。」我說。

    她靠在椅子上舒了一口氣。

    我笑了。

    「唉呀,時間到了,我得去啦。」她說。

    我問她,「要我來看你?」

    「什麼?到酒吧去?不不,不要。」

    「為什麼?你不是老叫我去嗎?」我問。

    「不,現在不了,現在你是我的朋友」「

    「那太好了!」我大笑。

    「你很好看,」露露認真的說.\n!一而且學問很好,你的太太,一定是個很美麗賢淑的人。」

    「謝謝你。」我說:「這話你已經說過的了,不是嗎?」

    她也微笑。「我去了。」

    「好,你去吧,明天再來。」

    她很開心的去了。

    我為她關上門,覺得很怪。

    我從未想到,我會交上一個她那樣的朋友,而且我與露露之間,的確非常有友情。我在她身上,不要求什麼,她也不要求我什麼。

    就這樣說說笑笑,談談天,純友誼,不摻雜。

    一個書生同一個酒吧女,竟然做起朋友來。

    也許一個非常非常敏感以及有著複雜思維的人,只有碰到像赤子的她,才能完全放鬆。

    我就是喜歡她給我那樣的感覺。

    干文藝工作的人,心中如有八股,便不能暢所欲言,伸展想像,所以,我願意與露露無邊無際的談各種問題。

    明天,後天,大後天。

    我等她,她沒有來。

    多想去找她。

    我按住了自己。

    幸虧第四天她來了,我見到她,鬆了一口氣。

    「你沒事嗎?」我問她:「幹嗎幾天沒來?」

    她伸手臂給我看,右臂上差不多全是瘀青,又側過了頭,我發覺她眼上的黑圈還沒有消失。

    「有人打你?」

    「是。」她頹喪的坐下來,「剛剛好了沒多久。前兩天滿身傷痕,見不得人。」

    「誰幹的?」我問:「你應該報警。」

    「報警?」她苦笑:「算了,我們的話,有誰相信。」

    「那你就這樣算了?是怎麼回事?你說來聽聽。」

    「小丁。」她握緊了拳頭,「是小丁做的。」

    「什麼?」我跳起來,「他?可是他這個人……」

    我想說小丁不會這樣做,但是這樣說,無異是否認了露露的話,我忍住了。

    露露說:「那天我離開這裡,去酒吧上工,便看見他坐在那裡,好像已經喝了幾杯,他拉住我罵我,我不出聲,結果……結果他約我出去。」

    「你去了?」我問:「是不是?所以他把你打一頓?」

    露露點頭。

    「你不該去的,有時候你性命要緊,是不是?你得當心自己。」牧說:「至於小丁,我會去找他的。」

    「算了。」她說。

    「為什麼呢?、」

    「他是一時氣憤,我知道的,他犯不著打我,出了事,他一樣要吃官司,多划不來。」

    「你倒很明白,可是他這樣子,總不能放過他,我警告他幾句也是了。喝醉酒打女人,鬧出人命怎麼辦呢?」

    「他打不死我。」露露笑道。

    「你還笑呢。」我怪她。

    「我想過了,我不再回酒吧工作了。」

    「那是很好的事。」

    「可是生活……」

    「你家人總有辦法的。」我說:「我並不同情他們。」

    「我想暫時休息一下。我實在很疲倦了。」

    「你看了醫生?」我問,「有沒有去過?」

    「看了,花了好些錢,」她說:「我正想提這件事。」

    「可是小丁常找你,那天怎麼會與你打起來?」

    「我不想說了。」

    我笑笑,「不想說就算了。隨便你吧。」

    但是隔了一會兒,她忽然跳起來,「我說你比他好。他說我欺騙了你。」

    「欺騙?」

    「他便說我與你搭上了。」露露哭了起來。

    「搭上是什麼意思?」我問:「你沒說我們是朋友?」

    「他這種人,怎麼會相信,他下流極了。」她說。「所以我索性承認了。」

    我想了一會兒,「露露,你為什麼要到我這兒來?」

    「我喜歡來這裡,假如你不討厭我來,我希望可以常來。」

    「就是這樣?」我問。

    「是的。」她問:「你有什麼懷疑,你以為我有企圖?」

    「露露,我覺得以後,你還是少來的好。」我說。

    「為什麼?」她問,哭得很厲害。我老實的說:「我不是喜歡撒謊的人。你給我添增了麻煩,我不喜歡這樣的朋友。」

    「可是我實在是逼不得已。」她哭訴,「他,他一定要我說,我只好說了。」

    「露露,有很多事情你是不會明白的,」我皺上眉頭,「你不能為了自己,隨便捏造一些話來說,牽涉到我身上,我不願意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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