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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4:24 作者: 亦舒
她走過來兩步,雨水更大了。都落在她的頭髮上。
她看著我,那種神情很古怪,好像我已認得她的樣子。
「詹?」她輕輕的問。
我看著她,她把我當誰了?我不明白。
然後她也發覺自己看錯人了,沒有不好意思的感覺,打足什稅茫然。
她輕輕的又加了一句,「你是那樣的像詹。」
她靜默下來。
我只好笑了一笑。她跟我說話了,我應該趁機會搭訕才對,可是我忽然之間,想不出話來了。
我轉頭說:「沒有關係。」
她笑了一笑。牙齒很整齊很白,臉上那種哀傷的感覺濃得化不開來。
我的、心頓下來,這樣的女孩子,難怪小丁著迷。她像小說里的人物。
我低聲問:「你今天怎麼沒去咖啡店裡?」
她呆一呆,狐疑的問:「你是誰?你是詹嗎?」
「我不是。」我站得靠近路燈一點,好讓她看清楚。
「你怎麼曉得我.\n…:?」她皺著眉頭。
「我聽說你每天都坐在那兒。」我說:「所以我曉得。」
「你是誰?」
她一直問我:你是不是詹。
我興奮起來,說不定真的好寫一篇小說。
先得見一見那個詹。我跳起來。他像我嗎?
我真想去照照鏡子,但是天氣是這麼的冷,我只好又縮到被窩裡去。
小丁真該死。遲不走旱不走,偏偏在我回來之間就離開了。這個人要找他可真難,現在怎麼辦?
我忽然眼睛一亮,對了,他每天準會去那家咖啡館,只要我也肯去等,一定可以見到他。
那家咖啡館的生意,一定會因此好了起來,我的天,我們大概都是瘋了。
先是一個獨自喝茶的女孩子,然後是小丁,每天晚上去盯她,跟著下來的是我了,我居然對這種荒謬的事實也發生了興趣,因為今天晚上,那個女孩子問我:你是詹嗎?
哈!好笑。
我睡了一個晚上。第二天起來,回了家裡一次。
母親是寂寞的,她叫我搬回去住。我說一個人住外頭,沒有什麼不好,很是方便。
她叫我與爸言歸於好。自然,現在我也稍有一點客氣了,他自然改變了態度。我不喜歡爸那種勢利。
外頭一直在下雨。從昨晚到今天沒停過。
這種雨,不必帶雨衣,可是時間久了,身體還是一樣會濕的,我看著窗外,決定回去了。
我想小丁也許會來找我,叫他撲空,實在不好意思,我有話要跟他說。
回到家中,我工作了一會兒,小丁的電話始終沒來。
這個人就是這樣,要找他的時候,影子也沒有,不要見他,他老在面前晃來晃去。
討厭。
我放下筆,打到他家裡去,家裡人說他不在。
他母親說有好幾天沒好好的與他說話了。
小丁不在家,在哪兒?
我用手臂撐著頭,如果他不來,我該不該去咖啡店找找他呢?去也是好的。
挨晚的時候,我很自然的穿好外衣,出門去。
該死,這麼冷的天氣,在家烘烘暖氣,聽聽唱片有什麼不好,偏要往外跑。
但是我、心中是這樣抱怨,腳步卻是不停的。
今天我還特別地開了車子出去。
我還沒進店裡,便看見她坐在近玻璃門的那張桌子上。
她今天可不止喝茶了,桌子上擺了食物。
而且她吃得很是起勁,臉上茫然之色一掃而空。
我很有點開心,女孩子們都應該有點快活,尤其是她那樣的女孩子。
她臉上的化妝還是很重。眼圈黑黑的,看上去不怎麼令人舒服,不過也不讓人討厭。
她昨天與我說過話,我今天可以與她同桌坐。希望她記得我,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我生來膽子很小,我只好在她對面坐下來。
她倒向我笑了一笑。
她笑得很自然,隨即皺了皺眉頭,好像想不起在那裡見過我。
她一點不像小丁形容那樣的「憂鬱,寂寞」,每天坐在咖啡館裡像在憑弔。她很明朗。
至少她昨天問我是不是那個詹的時候,她不明朗,也許小丁是對的,他觀察了她很久。
我得把握機會,我拿起我的杯子,走到她面前,我老實不客氣的坐下來。
我說:「我們昨天見過。」
她沒叫,謝謝天,她只是在想我們幾時見過。
我馬上補充說:「我就是像詹的那個人。」
聽我那樣說,她馬上一呆,我不該那樣說的,我知道,可是我得讓她儘快想起我。
她果然想起來了,她點了點頭。
她拿起了茶杯,喝了口茶,她有點不好意思,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她昨天一定喝過酒了。
她拿著茶杯的手指上,留著一半銀色。
她在杯沿邊看我一眼。她說:「你並不像詹。」她笑,「不過看你的樣子,我相信你不是壞人。」
我也笑了一笑。
「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我說。
「甚麼?」她說。
「為甚麼你每天在這裡喝茶?」我問她。
「每天?」她放下了茶杯,「那有甚麼稀奇?」
「當然了,每天在這裡喝茶還不稀奇?」
「對我來說,一點都不,」她笑著解釋,「我在頂樓唱歌,休息的時候下來喝杯茶,有甚麼稀奇?」
她說得很有道理,但是漏洞很多,她幹嗎不在頂樓喝咖啡?為甚麼要走下來?
但是我只點點頭。還有:誰是詹呢?我不明白,她輕描淡寫的帶過去了,沒有再提。
「你胃口很好。」我說。
她點點頭。桌子上的食物已經吃得差不多了。
她看看鐘。「時間到了,我得走了,再見。」
她放下幾張鈔票,起來了。我看到她穿著長長的裙子。
我也說:「再見。」
她向我笑笑,向大堂走去。
我等她走了,馬上到大堂去看照片,看她是不是的確在頂樓唱歌,但是唱歌的是一個金頭髮女人,與一個菲律賓男人,沒有她。
當然這是我意料中事,如果她在頂樓唱歌,這裡的侍者就會認得她。
她說了謊,對一個陌生人,也許她有她的道理。她或者不願意告訴我太多的事情,也許她有點害怕。
但是我失去了她的蹤跡。
她說這謊,是為了要暫時脫身嗎?我不明白。
任何人只要查一查,就可以曉得她這樣是說謊了。
我嘆了一口氣,我掏出一支煙來抽。只好回家了。對於這個女孩子,我還是甚麼都不知道。
我只記得她有很柔輕的長髮,不太黑,可是捲曲得很美麗,她的嘴唇有點潤濕,她有一個習慣,她喜歡用手撥右邊的頭髮,這種手勢,證明她一直是不安的。
這樣年紀的女孩子,為甚麼要出來一個人坐著呢?
事情好像很神秘。
回到家,我馬上開暖爐,洗一個熱水澡。
我想也許這樣會使我好一點。我實在有點胡塗了。
然後小丁打電話來了。
小丁說他病了,所以沒去,小丁發了燒,躺著不能動。
忽然之間,我不想把經過情形告訴他了。
他問:「你有甚麼事情?」
、
我說沒有,只是因為他忽然之間走掉了,我有點擔心。
小丁說他在養病,我放下了電話。
忽然之間,我把那個女孩子占為己有了。
我有種對不起他的感覺,他畢竟先看見她。
而且他很喜歡她。但是我好想找出她的底細。所以我不打算將經過告訴小丁。
小丁這人專門搞歪事情,讓他在床上多躺躺好了。
我捧著頭想,明天我還去那裡找她嗎?我們好像掉班了,我的確是要再去的。
我在白天把稿子趕好了寄出,心裏面不想去,但是又去了。
我叫了咖啡,侍者好奇的看我,我那樣子,就像一隻笨蛋。我低下了頭,然後她又來了。
見到我她一怔,但是我看得出,她曉得我今天會來,她心裡其實一點也不驚奇。
我笑了。她是個聰明的女孩子,但是我也不怎麼笨。
她走過來,坐在我對面,她也笑了。
我馬上開口:「你並不在頂樓唱歌。」
「你對,」她毫不在意的說。
「你說謊。」我說。
「難道你沒有說過謊嗎?」她問。
我再一次的笑了,她很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