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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4:24 作者: 亦舒
    「不行,告訴你沒有空。」我緊接的答。

    「有女朋友在?」他狐疑地問我:「是不是?」

    「不要殘忍,我現在就要睡了,改天好不好?」

    「不行,我一定要來。」他竟掛了電話。

    十分鐘後,他按鈴。

    我瞪著他:「告訴你我睡了。」

    我讓他看我身上的睡衣,用眼睛白著他。

    他笑,嘻皮笑臉的,「大作家,別生氣好不好?」

    「誰生氣!什麼事?快點講,講完了好走。」

    「凶得很呢。」他說。

    「什麼事?」我問。

    「我想與那個女孩子說幾句話,教我一個方法。」小丁嘻著臉說。

    我冷笑,「你瘋了。」

    他抗議,「我反對你這個說法,你是什麼意思?怎麼老說我瘋了?」

    「怎麼不是呢,專做這種事,已經是夠荒謬的了,居然來請教我?幹嗎?我做慣這種事情的嗎?」

    「你這人,不是老寫愛情小說嗎?」

    「去你的,別來煩我了。」我告訴他。

    他笑笑,「好,你以為我不知道?」

    「知道什麼?」我瞠目以視。

    「你今天也去過那裡看她,是不是?」他一副得意的樣子。

    「告訴你我是去吃飯的。」我好氣又好笑。

    「吃飯?那麼多的飯店,那一家不好去,偏偏要去那裡,很難自圓其說吧,唔?」

    我笑,「你硬要那麼說,我也沒辦法。」

    「幫我一個忙。」

    「算了,小丁,我是紙上談兵,你比我懂得多,女朋友一打一打算的,何必請教別人呢?取笑了。」

    「真不肯?」

    「不是不肯,能力有所不逮。」我說:「請原諒。」

    「你這個人。」

    「對不起。」我又說。

    「那麼你剛才去,見到了她沒有?」他問。

    「看是看見啦,沒留意她的樣子。」我說。

    「真的沒看見?我不相信,你分明是看她的。」

    「亂講,」我說:「的確沒有看清楚,我去那裡的確是巧合,你不相信就算了。」

    「你說下去。」

    「叫我說什麼,我真給你煩死了,你回家好不好?」我皺上眉頭,以表示情況嚴重。

    「那好了,你不肯替我想辦法,我明天就跑過去與她說話了,假如她叫起來,就是你害的。」

    我笑起來,我啼笑皆非的問:「老天,這筆帳是怎麼算在我頭上的?」

    「我走了。」他好像很負氣。

    「喂喂喂,」我又哄他,「回來回來,有話好說,」

    會是個小說題材嗎?

    某男在某處邂逅某女,言情小說的公式之一,用過七千七百零七十多次。

    我嘆口氣。

    公式第二條:某男上去與某女招呼,原來一說即刻合拍,接著演出無數悲歡離合。

    把朋友的平生精彩事組織一下,化為小說,勝過絞腦汁想故事情節。

    一個作者,通常有兩種朋友。

    第一種,把故事講完之後,永遠記得加一句:「不要寫出來。」

    第二種沒有說故事之前,已經預先聲明:「我有一個好題材給你寫小說。」

    小丁是前者抑或是後者,馬上可以分曉。

    「來,」我說:「告訴大作家,你心底黑暗處的秘密。」

    他陷入沉思中。

    「我知道了,你當心,那位女郎可能是別人的禁肉,當心你的狗腿。」

    丁某不睬我。

    「也許她已經是三個孩子的老媽。」

    小丁狠狠的白我一眼,「虧你是寫文章的,一點想像力都沒有,亂講一通!」

    我笑得厲害,「你的想像力太豐富了。」

    「不管你我誰錯誰對,反正你我都找不到好的女孩子就是了。」他呆呆的說。

    「你真的那樣需要一個女朋友?」

    他苦笑「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覺得生活真無聊,精神沒有什麼寄託,其實想穿了,做這此事情真是無聊,但是我還是在照做不誤。」

    我沉默,「小丁,你這脾氣……」

    「你不曉得,那個女孩子,的確長得很清秀,我看得出她不是正派人物,但她那

    種味道,很難說得出來,即使你見到了,也會喜歡的。」

    我呆著,過了半晌,我說:「真有這種味道?我沒看見她的臉,只見到她低著頭。」

    「你不會知道的,她就是那樣,低著頭,不聲不響的,每天晚上,呆呆的在那兒喝杯咖啡,然後低著頭走了。」小丁說:「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她好像一直在想。」

    「你可以與她說幾句話。」

    「我不敢。現在我還可以離遠看看她,一講了話,也許她就害怕不來了。」

    「你這個人,」我搖頭,「大概除了賈寶玉,就是你最痴心了,你不是說了她不是正派人物嗎?怎麼會怕你呢?」

    他笑笑,「那我不管,在我心目中,她還是很好的,她做過些什麼?她原來是個怎麼樣的人?我可不在乎。」

    小丁的確有一手。我也有點佩服他。到現在,我又不忍叫他神經病了。

    「那你這樣下去,總不是好辦法。」

    「也許她以後也不來了。」小丁沮喪的說。

    「不會的。」我也變得傻裡傻氣的了,一直安慰他。

    「你去跟她說話。」

    「怎麼可以?」我不肯。

    他不出聲。

    「說了話又怎麼樣呢?」

    我問:「你想與她做朋友?談戀愛?做人總得有點目的才行,你這樣毫無目的,又有什麼味道?我看不出來。」

    「我不知道。」他說:「也許我該回家睡覺了,在這裡讓你討厭。你還有酒沒有?」

    我把一整瓶紅酒全給他了,他又倒了一杯。

    「這是怎麼回事?」我問:「你在借酒澆愁嗎?喂,這酒不便宜呀。」

    他不理我。嘴巴里說要走,身體卻在沙發上躺了下去。我無可奈何的看著他。

    他累得很,睡看了。

    我替他蓋上了一條被子。這天,還在下雨。下得是這麼厲害。

    街上很靜,坐著只聽見車聲駛過。

    小了睡著了,我想起自己還沒吃過東西。

    讓他躺著吧,我想,我自己出去吃也就是了。

    我輕輕的掩上了門。

    我沒有拿傘,我一向不拿傘,以前秀蘭也在說我的。

    我叫了一部車子,司機問我到哪兒去,不知道怎麼的,我就叫他駛到那家咖啡館去了。

    路上,我說過,沒有什麼人。咖啡店裡也沒有人。

    我叫了一點東西吃,不知怎地肚子不餓,我每到下雨天,總是老樣子,胃口不好,心裡憂愁。

    吃完後我坐了一會才走,我下意識的看看那張空位子。她果然沒來。

    我想地大概今天不會來的了,小丁沒等到她。我也沒有等到她。

    我只好結帳走了。

    雨還是很大,這樣的雨,也是蠻有趣的,下了一整天,我想,我在等車子。

    車子空的很少,幾輛飛駛而過,都是坐得滿滿的。

    我後悔沒開車子來,我怕停車,平時不去遠的地方,還真不會開車。

    然後我發覺我身邊也有一個女孩子在等車,很長的頭髮,很長的大衣。

    大衣長到足踝的地方,下半截全是雨水,她也不理。

    我想,一個女孩子在這裡等車,幹什麼?比坐咖啡館的那個還怪。

    我看她一眼,地呆呆的看著街燈,眼睛很亮。鼻子挺而且小巧,雨水濺在她臉上,地伸手去撥,我才想起,這個姿勢是熟悉的,她手指頭上的銀色,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是在什麼地方呢?我見過她。

    我恍然大悟,這不就是那個坐咖啡館的女孩子嗎?除了她還有誰呢?

    我留神起來,但是她不在咖啡店裡,站在門口乾嗎?我想不明白。而且雨又是這麼的大。

    她站著不響。

    小丁似乎這一次很對。她長得不錯,即使眼睛上的化妝很濃,依然不討人厭,她有很好的額角。

    但是好好的女孩子,站在這種地方,黑墨墨的幹什麼?她好像真不是正派人物。

    我現在有點了解小丁了。我明白他為什麼不敢去與這個女孩子講話,我也不敢。

    我不知道有沒有空車子駛過,我根本沒在看馬路,我想我該叫車子了,否則不好意思。

    就在這個時候,我發覺那女孩子在看我。

    我低下了頭。

    她發覺我在看她了,我的天,我有一種要逃走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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