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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4:24 作者: 亦舒
    既然空下來了,我想起美麗街一號二樓的地址。

    我那個母親,真住在那裡?

    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我到底有多少個同母異父兄弟?

    他們生活得怎麼樣?如果不好,差到什麼程度?

    我母親,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值得同情嗎?

    我有一千八百朵個問題在腦子裡轉來轉去,扔不去。

    每次想到這樣,我總是有種出賣了祖母的感覺。

    祖母對我這麼好,我還去想別人,太沒良心了。

    但是我又告訴自己,我想的不是別人,是我母親。

    美麗街一號二樓。

    放了一星期的假,我實在無法忍受了,我要去!

    那一天我告訴祖母,我要去買幾本參考書回來看。

    祖母眉開眼笑,「小曼,放假了就與同學出去玩玩吧。」

    「不,書還是要溫習的。」

    「有錢嗎?」她問。

    「有。」我說。

    我小心的換上一件乾淨的裙子,照了照鏡子。

    祖母一直說我像她,但是我有沒有像我母親?

    我知道我不會心死。如果不見以下母親會更糟。

    我這一輩子都會猜測她是一個怎麼樣的女人。

    還是索性去看一看,好與不好,都認命算了。

    這樣想的時候,我心裡已經怕得不得了,渾身發冷。

    去還是不去?

    我拿著小錢包出門,祖母照例叫我小心,找勉強的笑了一笑,手心裡都是冷汗。

    我先到書店去買了我要的那兩本書,然後叫了街車。

    在車上我又想了半天,然後說:「美麗街一號。」

    司機奇怪的回頭看了看我,好像驚異我怎麼會去那裡。

    那一定不是一個體面的地方。

    從姓許的男人身上,我可以看得出來,他們過得很差。

    車子開了廿分鐘才到目的地,美麗街是一個可伯的地方。我現在明白這個男人為

    什麼會這麼瘦,這麼憔悴。

    這個地方是人住的嗎?居然有膽子叫美麗街。

    這一條街上,簡直沒有一間正式的房子,我見到的,都是鐵皮靠著破磚牆起來的

    蓬蓋,這些地方,便住著人。

    兩邊的屋子,隨時會塌下來一樣,樓梯又窄又深又黑,看不到底,看不到裡面,

    煙與骯髒熏得到處是污潰,嬰兒光著身子躺在紙盒裡,獺皮狗就在旁邊睡。好幾個三

    四歲的孩子跌在泥里,沒大人理會。

    地上的垃圾足足幾寸厚,老鼠公開的奔來奔去。忽然之間,兩個女人尖叫著對罵

    起來,樣子像鬼一樣的難看。

    我幾乎要昏過去,這是什麼地方?這叫美麗街?

    美麗?怎麼會想出這樣一條街名,我太不明白了。

    我一輩子沒有見過這樣可怕的地方,難道他們住在這裡?我的母親?

    我想也不願意去想它。但是我已經來到這裡了。

    我必須要找到一號二樓。我抬頭望去,那些屋子,黑沉沉的,牆壁像隨時隨地會

    倒下來一樣。

    這就是我母親串同丈夫向祖母勒索的原因?

    我想窮也許就是罪惡,如果他們生活好點,就不同了。

    我在找門牌,但是這條街並沒有明顯的門牌可以看見。

    一號應該在開頭,要不就是在尾端,不會在當中的。

    我選了尾端,走上二樓。樓梯還是木的,又陡又黑。

    我攀著扶手,慢吞吞的走上去,總算到了二樓。

    那家人並沒有關門,我自大門看進去,只見一間間木板隔開的房間。他們把什麼

    都堆在地下:蓆子、衣服、箱子、甚至飯碗。

    我站在門外,動都不敢動。

    我心裏面很難過。如果我的母親不錯住在這裡,我絕對原諒她,我不會怪她跑來

    向祖母勒榨。

    她也實在太可憐了,生活到這種地步,還有廉恥心嗎?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女人看到我了,她走過來喝問。

    「找誰?」她來得聲勢洶洶。

    我並不怕她,我打量著她。這是一個強壯的女人,肩膀寬得像一座山,頭髮長長

    的被在背上,一張臉上有雙三角眼。我退後兩步。

    「找誰?」她的聲音更大了。

    她把我當賊嗎?我啼笑皆非的想。我即使是賊,這裡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給我偷

    啊。

    我的天。

    她的年紀並不大,但是那種潑相,真是厲害。

    「找誰?」她見我不回答,顯然是光火了,問第三次。

    「找姓許的。」我說:「我以為這裡是一號,不是嗎?」

    「姓許的?」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我,我不動聲色。

    我曉得我找對地方了,這裡就是姓許的了,錯不了。

    「找姓許的幹嗎?」她還是橫在大門前,不放我進屋。

    「有事。」

    「什麼事?」她理直氣壯的問我,洋洋得意。

    唉,在今天之前,我實在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種女人。

    但是現在我看清楚了,真是覺得可怕。我怎麼辦好?

    我不能一直站在門口與她鬥嘴,我絕不是她的對手。

    「是許先生叫我來的。」我說:「我來找他。」

    「我便姓許。」那個女人說:「你找我父親?」

    我看她。父親?姓許的男人是她父親嗎?

    那麼她是我的──?不可能,她一定是姓許自己的孩子。

    「是。」我說:「我找他。」

    「進來吧。」她說。

    我進屋子裡,往有亮光的一角走去,卻給她喝住了。

    「喂!那邊是人家的地方,跟我來!」她擺擺頭。

    幹麼這樣小的屋子裡,還住了幾伙人家?我嚇一跳。

    「來這邊!」

    我跟她走進一個房間,房間的門口有一道髒布圍著。

    「坐!」

    我坐在一條板凳上。這間房不會大過六十尺,有一張雙人鐵架床,一張帆布床。

    我坐在帆布床上。

    她一直往我身上瞪,我想我實在是穿得乾淨而考究的。

    我忽然想哭。我明白祖母的心意了,我全明白了。

    她怎麼想我知道真相呢?祖母愛護我,她不忍心。

    即使見到了母親,又怎麼樣?我可以做些汗麼?

    這便是祖母不要報警的理由了,我完全明白了。

    「我父親出去了。」她說:「你找他有什麼事情?」

    我看這個年輕的女人,她大概有二十二、三歲了吧?

    她的頭髮很長,可是給我一種、永遠不洗的感覺。

    一套唐裝衫褲很不乾淨,領口敞開著,袖子卷得很高。顯然沒有誰告訴她,正經

    女人應該穿得斯文一點。

    她的腳很大,穿一雙膠拖鞋,手很粗,指節也大。

    但是她長得很高大,而且胸部發育得不錯,腰肢很細。

    這個年輕女人,會不會與我有什麼關係呢?

    我的手心冒著汗。

    我說:「我姓陸,我叫陸小曼,你或許聽過我的名字?」

    「啊,」她恍然大悟的叉起了腰,「你就是陸小曼?」

    「是。」

    「你總算回來了!」

    「不不,我不是回來,我只是來看看──我的母親。」

    她吃吃大笑起來,「看母親?你還記得她?」

    我不出聲。

    「看你的樣子,顯然過得比我們好,讀過書,受過教育,可是母親倒一直想著你

    一個人,老天,九個孩子,她就想你一個人!」

    「她人呢?」

    「看病去了。」她說:「每天看病,你知道嗎?」

    「她身體真不好?」我問。

    「當然,你以為還有人那麼空去騙你?」她大喝一聲。

    我想哭,縮在一個角落裡。十個孩子,住這間房間?

    「我們活得像豬,你一定過得很舒服吧?」她問。

    我不敢出聲。

    「說呀,說呀!」她一步一步的向我逼來,真可怕。

    我忽然之間狂怒起來,我說:「你有什麼資格喝問我?」

    她怔一怔,她沒想到我也會聲音大起來,不怕她。

    「誰把你們害了的?是我嗎?你說,是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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