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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4:24 作者: 亦舒
他更覺得侷促了。
為什麼呢?我不怕他,他倒反而怕我?這事可能嗎?
「你姓什麼?」我問他,滑稽,我的聲音也低下來了。
而且我一點都不害怕,他也並不如我想像中那麼可怕。
「我姓許。」他答。
「許先生。」怎麼會叫他一聲先生呢?他是一個勒索祖母的人呀,站在這裡與他
講什麼?祖母知道一定急死了!
「啊。」他應了一下。
「你打算怎麼樣?」我問:「祖母是不會再給你的了。」
「也許你不相信,我只是要再來看看你。」他說。
「看我?」我反問:「我有什麼好看?你要錢罷了。」
「是的,我要錢,你母親身體不好,要看醫生。」
「我不相信,所有要錢的人都說為了看病!」他苦笑。
「可是也有人借了錢轉頭便去賭去花天酒地!」
我一點不給他留面子,一直數落他,拆穿他。
他不出聲,只是看著我,然後說:「你很聰明,小曼。」
「我勸你還是不要再來找我們了,許先生。」我告訴他。
他答非所問的說:「小曼,你到底是念過書的孩子,聰明。」
我不耐煩的說:「許先生,你聽見沒有?你還是趁早就放手吧,祖母帶大我,也
不是容易的。」
「是的是的,她只是個老女人,我們太不對了。」
「假如你以後都不來騷擾我們,那也是值得原諒的。」
「以後都不會了。當初……只是你母親要見你,真的。」
我不出聲。
「你曉得窮人的毛病,」他說:「把孩子賣掉又想念他。」
「我是被賣掉的?」我心有點酸。祖母說過她給了錢他們。
「是,實在太需要錢了,孩子又多,像討債鬼一樣。」
「誰叫你們養下那麼多的?」我喝問他,「又把我賣掉!」
他不響。
「幸虧是賣給我祖母!但是你們太不要臉了!」我轉頭走。
「小曼!小曼!」
「叫我作甚?」
「你回來,回來再與我說幾句話!」他央求我。
我厭惡的說:「不多說了!你以後也別再來攪我們。」
「小曼,難道你不想念你母親?難道你不要見她?」
我背著身略一遲疑。
「她到底是生你的母親!而且她生了病想見你!」
我的眼前馬上浮現出一個臉青唇白的病婦來了!
我掩上了臉。
也許這個男人撒謊,也許我母親只是一個妖冶的女人,敞開著旗袍領子,手指夾
著煙。
我朝前走了幾步,我想到了我的祖母,她正在等我回去呢。
「小曼!你真的不想去看一看!」那個男人又開口了。
我猛地回頭看住他。
「相信我,我不會傷害你的,相信我!」他說。
「相信你?我憑什麼相信你?」我冷笑,「我怎麼知道你會把我帶到什麼樣的地
方去?告訴你,你聰明一點別再鬼鬼祟祟的出現,要不然我就報警!」
我頭也不回的就走。
他還在叫,「她住在美麗街一號二樓,你自己去看好了!」
我的心一動。美麗街?從來沒聽過有這樣的街道。
我叫了街車往家裡趕,一直從車窗往後面看。
我直到現在才後悔,怎麼會跟他說了那麼久?
我與他說道理有什麼用?他會答應不再來找我們?
他會斷了這條好財路?才怪呢!我們還是要想法子。
我怕他會跟上來,一直看後面的車子,但是他沒有。
他是不愁沒有機會的。他不急於跟我回家。
但是他為什麼要向我解釋那麼多呢?我不明白。
他好像想我對他好感,同情,這對他有什麼用?
美麗街一號二樓。我母親住在那裡,這是他說的。
是真的嗎?
回到家裡,祖母皺著眉頭。
「祖母。」我叫她。
「小曼,我打算搬家了,我們搬到另一層房子去住。」
「這裡呢?」我問。
「租掉。這樣比較好一點,」她說:「避一避麻煩。」
「很好,」我也笑了,「祖母,我們早該想到了。」
祖母拍拍我的背,「小曼,必要時你還得轉學校。」
「什麼?」我睜大了眼睛,「我不干,這不行。」
「為什麼?」
「祖母,你不曉得,做插班生會影響功課,而且好的學校不收插班生,我念得好
好的,怎麼可以轉校,」
「你不怕那個人?」祖母問我,「他會從學校跟到家來!」
「這──」
「到時我們搬那兒都沒有用!」祖母告訴我。
「唉。」我嘆口氣。
「聽我的吧。」祖母說:「我會替你安排好學校的。」
「也許他不會再來了呢?」我說:「先等一等好嗎?」
「不會再來?才怪呢,」祖母固執的說:「小曼,你不聽話。」
「祖母───好吧,聽你的吧。」我又嘆口氣。
我不怪她,老年人總有點專制,而且她又為了我們安全。
我沒有把今天這男人的事情告訴她,免她擔心。
我在學校里又過了三天,祖母一時找不到插班生學位。
但是那個男人果然沒有再來。第五天第七天,他也沒來。
我們的家倒是搬了,搬到以前空中小姐住的那層。
地方雖然小了一點;但是很舒適的樣子,我也喜歡。
第九天第十天,姓許的男人還是沒有出現的徵象。
我心裡有種感覺,他永遠不會再出現再出現了,我想。
我告訴祖母:「那個男人沒有再來。」
「是嗎?」她不置信的問:「不可能的事情啊!」
「也許他良心發現了,」我說:「他有打電話來嗎?」
「沒有?」祖母說:「這裡新地方,他們找不到的。」
「可能不會再出現了,」我開心的說:「那該多好。」
「如果真的不出現,那就太好太好了。」祖母也說。
然後半個月過去了,姓許的男人一去無蹤,消失了。
祖母沒有再提起轉校的事情,我當然更不出聲。
祖母說得對,我是很孝順她的,樣樣儘量遷就她。
像轉校這件事情,我根本不贊成,但是我也答應地。
幸虧現在不了了之,否則我心裡一定會不開心。
事情好像已經全過去了,我的生活又正常起來。
祖母精神也好轉了,她手上的戒子,也沒有繼續失蹤。
惡夢好像完全過去,我實在很振作,功課恢復進步。
無論怎麼樣,這件事情是我母親做得不對,我想。
她不該支使姓許的男人來勒索祖母,這是下流的手段。
祖母的錢只是一點可憐的節蓄,他們怎麼可以像強盜?
即使她病了,想我,我也不會同情她的,她錯得厲害。
既然經濟不好,也該早有打算,勒榨不是好辦法。
不過那個姓許的男人,倒是遵守了諾言,他沒有再來。
他是一個講出話算數的人嗎?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他又的確沒有再出現,難道他真的做得到?
祖母問我,「那個男人,真的沒有在學校找你了?」
「沒有。」我答。
但是我記得他那張臉,瘦得像個貼髏,可怕之至。
還有他身上骯髒的衣服,舊的褲子,破的襯衫。
那雙皮鞋,連鞋帶都斷掉了,襪子退在足踝上。
這樣難看的男人,我一輩子不會再看到第二個。
祖母是這樣的整潔,同學們這麼可愛,我自己又相當要好,老師更不用說了,幾
時見過這樣恐怖的人來著?。
難怪他給我的印象特別深了,這不是奇怪的事。
不過他忽然中止來騷擾我們,實在是太奇怪了。
漸漸時間過去,匆匆幾個月,我的大考完畢了。
放假在等成績公布,我與祖母都很興奮緊張。
祖母一直在想將我這個獎我那個,估計我的成績一定優異,絕對不差。
我自己呢?頗有一點信心,又有一點擔心,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