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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4:24 作者: 亦舒
我怎麼這樣蠢?我怎麼沒想那個房客會搬掉?
我長長吐出一口氣。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熟。
奇怪的是,第二天放學,那個男人不見了。
第三天不見,第四天也不見,第五天也不見。
我想我真有點神經病,無端端的說一個男人盯著我。
想到都會臉紅,難怪班主任會有那種微笑。
一天打毛線的時候,我忽然看到祖母空白的無名指。
「咦,祖母」,我說:「右手上的紅寶石戒子呢?」
「啊,」祖母看看手,「一直鉤著毛線,我嫌麻煩脫了它。」
「那種翡翠的戎子一定不鉤,改戴那一隻好了。」
「好的。」
「我喜看你戴戒子,很有風度的樣子。」我說。
「好的。」她笑,「我戴那一隻。」她什麼都依我。
從此,她就改戴翠玉的戒子。我沒覺得異樣。
祖母的舉止一向很合理,她很少有不對勁的地方。
祖母對我益發的好了,她漸漸對我非常小心。
而且她常常說:「小曼,你對我來說,真是一件無價寶。」
祖母如果沒有我,無異是會寂寞了一點,但是她也可以省卻不少麻煩。
我不是一個太細心的女孩子,很多時候我不如她的意。
但是我只有她一個人,她也只有我一個人。
我將來還可以結婚,有很多的子女,祖母卻已經老了。
我不知道她年輕的時候怎麼樣,過得好還是不好。
不過祖母現在的確只有我陪著她,這是事實。
「小曼,」她會說:「將來你結了婚,祖母替你帶孩子。」
「你怎麼可以這樣辛苦呢?」我說:「我一定請傭人服侍你,祖母,你放心好
了。」
「你要養多一點孩子,家裡熱鬧一點才好。」
「是的,我想要四個孩子。」我得意的問:「好不好?」
「當然好,環境許可就好了。」祖母也表示贊同。
「他們一定很尊重你,那時候你就是曾祖母了。」
我們說得很起勁,像真的一樣。
但是祖母的眼睛忽然潤濕起來,她低下了頭。
「祖母。」
「能活到那一天就好了。」她說。
「當然可以,你太年輕,祖母,你一定可以的。」
她緊緊的抱住了我。
祖母實在太可憐了,她是這樣的寂寞無聊。
她所有的時候,都花在我身上了,沒有我,她更沒有寄託。
為了使家裡熱鬧一點,我開始帶一些同學回家玩。
幸虧她們喜歡祖母,祖母也喜歡她們。
我們常常在家一塊討論功課,然後就談天說地,節目豐富。
一天放學,我約了三個女同學在家又笑又講。
祖母在廚房裡為我們弄點心。
電話響了,我就去聽。那邊說找祖母「陸老太太」。
「祖母電話!」我叫。
祖母出來了。我便把話筒遞給她。
她擦了擦手,把電話接過,看了我一眼,遲疑一下。
我又回到女同學那邊去。
我聽見祖母說:「今天不行,今天不方便!」她的聲音有點怒意,「你們不可以
來!」
我忍不住豎起一隻耳朵聽。祖母對誰發脾氣呢?
她極少生氣的。
「貪得無厭!」她把聲音壓低了,再說了一會兒,然後掛斷了電話。
我站起來,「祖母,誰啊,那麼不禮貌?」我問。
她馬上笑笑,「過來,小曼,讓我看看你!」她說。
我走過去。
「這麼高了。」她把我抱住,「又這麼可愛。」
我也笑了。年紀大的人總希望孩子們親熱一點。
「祖母,我也許不夠水準,但我是疼你的!」我說。
祖母當然曉得了,不然我不會花那麼大的心血了。」
我親了她一下。
「過去做功課吧。」她說:「點心就快好了。」
當大家吃點心的時候,我那些女同學說:包子甜美得連她們的舌頭都差點咬了下
來。
祖母呵呵大笑。
我看見祖母與同學都那麼開心,當然心裡快樂。
沒想到第二天我放學回來,祖母躺在床上,頭上一塊大紗布。
我嚇得把書都掉在地上,「祖母!」我尖叫一聲。
「你怎麼了?」祖母的聲音是低低的,「別怕別怕!」
「頭上幹什麼?」我驚問。
「摔了一交,破了點油皮!」她輕描淡寫的說。
「紗布是誰跟你包的?」我問:「是醫生嗎?」
「醫生。」祖母說:「我打電話叫來的,你放、心好了。
「醫生來過了?」我問:「醫生怎麼說?有危險沒有?」
「沒問題。」
我仔仔細細的看看紗布,:「擦傷油皮?還隱著血呢!」
我瞪祖母一眼。
「小曼,叫你別擔心!」祖母好像有點不耐煩。
「我是疼你,祖母,你走路要小心,家裡沒有人,出了什麼事,你叫我可怎麼辦?
我會急死的。」
我眉頭緊緊的皺著,從心裏面發急,話又不敢說重。
祖母又笑了,「以後小心點就是了。」
「在那碰的。」我又問。
「抬角上。」
「把那張柏子移開。」我說:「我現在就動手!」
「真是急性子。」祖母微笑。
醫生來換藥的時候,我看到了那個傷口,真不輕。
祖母從來不摔交的,說她老,她也沒有老到那種地步。
等到傷口漸漸復元,她額角上留下一個小疤。
年紀那麼大還留個小傷口,祖母是不大開心的。
我除了再三叮囑,叫她小心之外,也沒有其他方法。
然後天氣便秋涼了,祖母照例替我買了一批新衣服。
往年她自己也做一點,但是今年她自己沒做。
「祖母,你幹嗎沒去裁fèng那裡?」我問她。
「年紀大了,穿去年的也一樣,就省一點好了。」
「何必這樣省呢。」我說:「省下來又沒別的用途了。」
祖母笑一笑,「積穀防饑啊,小曼,你慢慢就知道。」
這些老人家一直省,我實在不太明白其用意。
因為她上次摔了一交,我開始注意祖母健康情形。
也許我的眼光不太好,但是我發覺她沒有什麼異樣。
雖然一切正常,不過我心裡始終打著一個大大的結。
我除了上學放學,還得去補習,沒有太多的時間剩。
功課自然也是越來越忙了,很有點透不過氣來。
祖母有意叫我放棄那份補習工作,節省精神應付功課。
我說不可以。
「那兩個孩子這麼乖,如果我不教,他們不曉得哪裡去找人呢,而且賺點零用,
沒有什麼不好。」
祖母說:「但是你太辛苦了,我怕你吃不消。」
「怎麼可能!」我說:「你不辛苦,我怎麼會呢?」
祖母一下子抱住了我,「小曼,你真是個好孩子!」
小曼小曼,你沒有好好照顧祖母。
我心急氣躁,相信全露在臉上。
祖母見我這樣關心,便說:「你疼我,啊?」像個小孩似。
我擁抱她,將她的身子搖兩搖。
這件事過去之後,祖母的行為越來越是詭秘。
一日放學,忘了帶鎖匙,原想按門鈴,後來一想,不知祖母是否午睡。
於是淘氣地伏在木門上竊聽一下。
屋裡有人聲。
咦,是誰?
是一位男客。
聲音不太清楚,但是可以聽得見,隱隱約約的。
祖母在那裡說:「這樣子需索無窮……不可以答應。」
一個男人的聲音說:「你想一想吧,還給我們也行。」
「把她還給你?絕對不可以!」祖母說:「太沒道理。」
把什麼還給人?我真覺得奇怪。這幾個月來,這樣奇怪的事情好像沒斷過。
照以往我早就把門開進去看個一清二楚了,但是今天我沒那樣做。我在門外偷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