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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4:17 作者: 亦舒
    我哈哈的大笑起來,「鐵樹開花?」

    他把車子開上山頂。

    我很感慨,結不結婚都一樣,我與楊的感情已經起了老繭,不復新鮮。

    但正如他說,人不如舊,再要我花三五年去發掘另一個男人的好處,我怕來不及了。

    「帶我到什麼地方去?」

    「看看風景。」

    「必業,我累了,改天吧。」

    「不是累,是厭倦。明濤,如果你對我疲倦,只要說一聲,我絕不纏你。」

    「這我相信。」我說。

    楊必業纏女人?聽也沒聽說過。

    他把車子停在避車處,往山腳下看,一半景色現在霧裡,美得不能形容。

    這樣的好地方,他可不曾帶我來過,現在要與人爭了,所以善待我。

    真悲哀。

    楊必業不懂得尊重人。

    他坐在車中,彷佛也不知該做甚麼才好。如果我是別的女人,他早一隻臂膀搭過來了。

    真尷尬,看來我們除了結婚或分手之外,根本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而楊不願分手,他要結婚。

    我也不想同他分手。我們在一起已經那麼久,大家有非常深切的了解,我們的關係和洽,在一起舒服熨貼。

    年輕人就只會談戀愛,他們大概有他們的享受吧,在我看來,頂多不過是一些痛苦的快感,好似穿新鞋子走長途,美則美矣,毫無實際,新鞋保證把雙足夾得皮破血流。

    人到中年─沒有那個情趣,最主要是舒適,下了班找到熟悉的沙發,熟悉的拖鞋,熟悉的人……

    我說:「你讓我想一想吧。」

    他有很多的喜悅,「好極了。」

    「三兩天內答覆你。」我嘆口氣。

    「我先去買戒指。」他說。

    「你別太篤定。」

    「明濤,我們都太清楚對方,其實你心已經活動,我替你物色婚紗。」

    「婚甚麼鬼紗?」我笑,「非得大鑼大鼓告訴全世界人說,這個半老婆娘找到瘟生?」

    「我可不是瘟生。」

    「那就得了,一切從簡,你讓我想清楚。」

    「不必想,我們到巴黎去靜靜住上一個月,多好。」

    「送我下山去吧,我晚上有約會。」

    「好好好。」

    車子下山,我們看見男男女女扭股的樓在一起。

    我跟必業說:「我們從來未曾這樣過。」

    他搔搔頭皮,「噯,奇怪,一見你就忍不住急急商量大事,不知從何開始。」

    我哈哈大笑起來,「或許是我不夠風騷。」

    「不可以的,你會是我正式的妻。」

    楊忽然正顏的說:「不能風騷,輕骨頭的女人,市面上要多少有多少,我的妻要有卡拉斯。」

    「謝謝你。」我點點頭。

    「這是我的一點虛榮心。」

    下得山來,已是華燈初上。

    我很訝異發覺劉振華坐在我客廳中。

    「還沒到七點半呢。」

    「可是我忽然接了通告,無法跟你一起。」他焦急的說。

    「不要緊。」我微笑,「工作要緊,來杯啤酒好不好?」

    「我想做逃兵。」他很懊惱的說。

    「太不值得了。」我說:「你的前途要緊。」

    他笑,「那我先走一步。」

    「改天見。」我送他出去。

    那天晚上我本打算靜靜聽音樂渡過。

    但家瑛上來告訴我,他們一隊人隔數日便要回學校。

    她問:「聽說你跟楊大哥要結婚了?」

    「誰說的?」我問。

    「楊大哥說的。」

    「嘿!」

    「表姐,你們早該結婚了。」

    我微笑:「小孩子懂什麼?」

    「劉振華有沒有找你?」家瑛問。

    「怎麼,幾時做了包打聽?」我一怔。

    「劉振華這個人蠻有趣的,雖然沒有讀過什麼書……不過交朋友無所謂,不能這樣勢利。他很紅,很多女孩子追求他,事實上他的劇集此刻在播。」

    家瑛去開電視。

    螢光幕上出現了劉振華,正在與一個少女談情說愛。

    誰會看這種劇集?我所感動的,不過是年輕人一顆熾熱的心。

    「我們同他很談得來,他工作很熱情,大家也很尊重他。」

    我點點頭。

    「最近他接到的劇本很荒謬,三十集的戲都要他跟一個近四十歲的女人談戀愛──怎麼可能!他很頭痛,由此可知,吃他們那一行飯並不容易。」

    我的心一觸動。

    「我們同他說:不如找個假對象,設法了解一下對方的心態。」家瑛娓娓道來。

    我如胸頭給人撞了一下,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那日吃茶見了你,他就問我們拿你的電話,」家瑛笑,「我們都說他找錯對象,後來他也承認,編故事管編故事,在現實生活中,這是沒有可能的事。」

    我緩緩轉過頭去,「我成了別人排戲用的木偶?」

    「不是,當然不是,」家瑛訊異的說:「只不過劉振華想接觸一下他從前沒有機會接觸的人而已──一個有高貴職業,年紀略大的女人。」

    我鎮靜下來,微笑著,「他的結論如何?」

    「他說你對他很客氣,你說話充滿了智慧,而且也活力充沛。」

    我啼笑皆非,他簡直在解剖研究我。「我還沒七老八十呢!」

    家瑛很羨慕的樣子,「真的,表姐,我到了你這種年紀,還有你這樣,就心滿意足了。」

    我呆呆的看著她。

    一向說老老老,不過是打趣自己。就因為外表看去!並不覺自己老,才有心思提著這個老字、沒想到在她們心目中,我是不折不扣的老婦人了。

    「表姐,你有三十六吧?」

    「有了。」

    「劉振華也說你保養得真好。再過十八年,我也會三十六歲,真可怕!」

    我「霍」地坐起來,「沒有什麼可怕的,每個人都會到三十六歲,除非他三十五歲死了。」

    家瑛吐吐舌頭。

    隔了一會兒,她說:「我走了。」

    我並沒有留她,我從來沒有這樣懊惱過。

    我撥了電話到揚必業那裡,他居然在家。

    「明濤?」他非常訝異。

    「我考慮好了。」我說。

    「我去訂兩張飛機票。」他真的清楚我。

    「好的。」我說:「我們在英國註冊,也不必請客了。」

    「一切唯命是從。」必業很高興。

    「必業,外頭的世界到底怎麼樣了?」我茫然問。

    「反正不再適合你我,現在是他們年輕人的天下,他們很狠的,合則留,不合則分,一點人情味都沒有。」

    我說:「我也不想再出去看。」

    「明濤,我們明天一早見。」他安慰我,「別想太多。」

    「明天見。」我怔怔放下電話。

    我很疲倦。

    滿以為多認識一個小朋友,誰知人家別有用心,我苦笑著搖頭,幾十歲的人了。……

    我坐在窗前很久很久,非常佩服在情海打滾的芸芸眾生。

    至於我,我還是照著老路走下去,我沒有那種勇氣。我深深嘆一口氣。

    中年人要好好保養自己。哀綠綺思  她的名字叫哀綠綺思。

    是「阿伯拉與哀綠綺思的情書」的哀綠綺思。

    我們叫她哀。

    我們是小丁、小文,及小皮。三個大學同學,畢業之後,合股開一家小小廣告公司。

    我姓皮,小皮。

    哀綠綺思是我們的客戶,她是一間化妝品公司的推廣經理,人長得美艷不可方物,簡直可以為該廠之產品現身說法,她帶來的模特兒卻往往「呀呀嗚嗚」,很諷刺,是不是?世事往往如此。

    化妝品靠的是宣傳,老名牌那麼多,新產品要打入市場,要無數的推廣才能站得住腳。

    頭一年哀綠綺思做得幾乎沒蓬頭垢面。

    但不修邊幅的她仍然那麼美。

    我同小丁說:「等我們公司站住腳的時候,我要追求哀。」

    小文也感慨的說:「真的,經濟不穩,何以成家。」

    小丁說:「好像此刻流行一人一份。」

    我瞪地一眼,「你好意思。」

    小丁立刻羞愧,「是是是,她要做可以做,如果不想做,做丈夫的就有義務對她負責。」

    小文用手撐著腮,以鉛筆敲擊杯子,「幾時才站得住腳?今年仍無盈餘,我們每人只能支到若干月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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