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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4:17 作者: 亦舒
    我咬咬牙,「一切已經過去。」

    「可不是,已經吃了那麼多苦,才到今天,怎麼往回走?」她很深意的說,語氣是苦澀!

    但是我抬起頭來,卻看見她對著我咪咪笑。

    我很震動,為什麼每個人都生活得那麼苦?每個人都有本難念的經?為什麼沒有人可以舒暢地過其理想生活?

    我很難過!把臉埋在手心中。

    「想什麼?」

    「覺得深深的寂寞。」

    「你還算寂寞,唉。」

    「誰為我拒當這一切?這種渡日如年的日子,還不是靠我自己一天一天熬過?我多希望可以睡得昏死,直至我心靈恢復?」

    「傻孩子。」她笑。

    那天我們聚到凌晨才分手。

    何夫人的慧黠給我很大的支持,其實一個人不介意悲哀,只要有人了解他的悲哀,或是同他一樣悲哀,人是群居動物,最怕寂寞,有人陪就可以生存,這解釋了人們捱得過戰爭這種大災難的原因。

    我有何夫人相陪,心情自然而然不一樣。

    有意無意之間,我開始約會她。

    她往哪裡跑,我跟到哪裡。

    她似乎是個相當自由的女人,生活很有規律,星期一必然在健身美容院,星期二、四做頭髮,星期三在中環,星期六日在家,每天晚上都非常活躍,五時到六時選購衣飾。

    社會與她無關,天塌下來她還是在最好的飯店內啜白酒。天也與她無關,三個司機廿四小時恭候她的車子、哪有日夜,不與她談過話,不會相信她是有血有肉的一個人。

    但是她的確是有血有肉的一個人。

    被我追蹤得發毛,她說:「你當心我告訴利老先生。」

    「告訴他好了,叫他把我送到外國去。」我訕笑。

    「你到此刻還不原諒他?」她訝異的問。

    我轉過頭,除非有一天,我完全忘記愛倫娜吧。

    「可憐的孩子,在香港不乖,趕往外國,在外國不受遙控,又抓回來。」她很同情我。

    我說:「可不就像具玩偶一樣。」

    「聽話一點。」她笑。

    「想見到你,想與你聊天,想聽你的聲音。」

    「有很多未婚的小姐願意陪你。」

    「陪我?還是陪利少奶奶的銜頭?」我嘲諷的問。

    「不要太嗇吝,自己擁有的,應同人分享。」她說。

    我不理她,常常駕了車在她家門口等。

    精神有了寄託,每天起得比較早,生活較有規律,父親還以為我快要恢復正常,只有妹妹,非常擔心。她很愛我,我們兩個人的童年日子並沒有過得外頭人想像中的那麼幸福,母親一早去世,妹妹與我過著異常寂寞的生活,父親很難得才見到一次,通常由褓姆把我們穿戴整齊了,再三警告恐嚇哄騙說不準哭,才帶著出去……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外頭人是不會曉得的,也沒有必要讓他們曉得。

    我與妹妹,自幼手拉手相依為命長大,跟窮家的孩子一般貧乏。

    父親並不知道我們心靈的空虛。

    愛倫娜將於肯陪我喝茶。

    她說:「其實一百個女人,有一百個吃軟不吃硬,只要肯哄她便行。」

    「我還以為女人愛鈔票。」我說。

    她揚一揚手,一腕的鑽石手鐲便順勢往臂上溜。

    「鈔票可遇不可求哪,」她自嘲的口物又來了,「況且有了鈔票,也想有個知己朋友。」

    「把我升作你的知己吧!」我說。

    她笑了,「你這孩子,我怕我會給你累死。」

    我握看她的手,戒指上的寶石冰冷地觸著我的手,我興奮的說:「你有沒有看過鯉魚精與白娘娘的故事?都是個千年得道的妖精,為了愛情,就把道行付之流水。」

    她抽回手,緩緩的轉動手上的戒指,「妖精與神仙嘛,的確有資格放肆一點,咱們是凡人,未必有這麼天真,可免則免。」

    我輕輕的說:「我也沒有資格叫你犧牲。」

    「當然你不會,」她一筆勾銷,「我們不過是稍微談得來的朋友。」

    「你幹嘛不說我在追你?」我逼上去。

    「利家與何家也算是世交了,何家的三小姐四小姐尚待字閨中,我倒可以做一個順水媒人。」

    她真是滑不溜手,與她在一起,是鬥智遊戲。

    「她們兩個……」

    「怎麼樣?不知多少讀完法律、電腦、建築的男孩子,都等著與這兩個女孩子結交,希望她們父親拿錢出來開業,不委屈你了。」

    「我自己父親有錢。」

    「所以,錢可以令一個人清高,為此你少受多少氣。」

    我搖搖頭,「所以我的生活沉悶,很多人以工作為大前提,一下子升,一下子落,在掙扎當兒,他們獲得快感,我一生下來註定是個紈絝子弟,再用功也還只是一塊追求女明星的料子。」

    「何必妄自菲薄。」她仍然無動於表。

    「冰山。」我叫她。

    她含笑。

    「像你戴的鑽石一樣,冰冰涼。」

    她搖搖頭。

    「但你是這麼美,一朵鑽石花,不不,水晶般聰明,是一朵水晶花。」

    她大笑起來。

    「太俗氣了。」她說。

    「我不認為如此。」我說:「形容女人的名詞多數很俗,但同時非常貼切。」

    「我是水晶花?」她喃喃自語。

    她不大肯出來,但是雖然如此,父親還是得到了消息。

    他抓我問話。

    我很不耐煩,在他的書房裡,我來回踱步,他令我坐,我無論如何不肯坐下來。

    他說:「你這樣一直動,令我心煩意亂。」

    我不予理會,我比他更煩。

    「你最近怎麼?與何老三的外室時常見面?」

    「回來香港大半年,才見過三次,在宴會應酬場合碰見的不算。」

    「聽說你天天到她家門口等。」

    「誰說的?」

    「自然有人說我聽。」

    「願他下拔舌地獄,嘴巴生斤瘡。」

    「國超!」他喝我,「我問你是不是真的。」

    「你願意相信,便是真的。」我說。

    「你想氣死我是不是?」

    「不,我只是不相心悶死自己。」

    「為什麼老跟爹爹作對?」

    「太壞了,我老是討不到你的歡心。」

    「國超。」

    「爹,我知道我在做些什麼——」

    「你知道嗎?你真的知道?」他苦苦逼我。

    我攤攤手,轉過頭來看著地。

    「我想我已經愛上了她。」我已不得激怒他來得報仇,「這一次你不能再阻止我,我有我的感情生活。」

    「你——」他整個人簌簌的抖動起來。

    「父親,不要把我當作一隻小猴子,我是已經近三十的人了。」

    「那為什麼你不用一下腦筋?」

    「所有可以想的,都給你想盡了,父親。」我苦澀的說。

    「你不能跟何老三的外室有什麼事,你絕對不可以,朋友妻,不可戲,這是江湖上的例。」

    「江湖已經過氣。」我打開書房門就走。

    我有一種痛苦的快感。

    他能把我怎麼樣?下個月不存錢進我戶口?

    左右是沒錢,我索性回歐洲去,也許精神上還愉快一些。不知怎地,回來半年,膽子也磨大了,從歐洲回來,什麼都記得帶,單單漏忘一顆心。

    那日我沒有上街,很早睡,一轉身便醒,喃喃自語,安慰自己:你會好的,你會痊癒的,這不是一個五癆七傷的過渡時期,你會好起來,放心,你一定會再得到愛情,你一定會再獲得安眠。

    「國超國超。」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恍惚覺得是愛倫娜在推我,委婉烏黑的長髮飄拂在我面前,她最喜歡這樣子喚醒我。」掙扎她彷佛又變成另外一個愛倫娜,正笑盈盈的看著我,眼睛充滿嘲弄之意,向我挑戰:「你敢嗎?我諒你也不敢。」

    「國超、國超。」

    我滿頭大汗的醒來,看到身邊人,卻是妹妹。

    「唉,」我長長太息一聲。

    她鑽到我被洞裡,「外頭冷。」

    我們小時候老是偷偷睡一張床上,因為害怕,摟得緊緊的,想起來便一陣溫馨。

    「你怎麼來了?」

    「爸爸叫我來的,他說你愛上了愛倫娜何。」

    「那有這種事,故意氣他的。」

    「爹前輩子一定做了什麼虧心事,而那個女人正叫愛倫娜,不然為什麼他的兒子淨為愛倫娜給他受氣?」妹妹咕咕咕的笑。

    我也笑出來……

    「爹年紀也大了,你別叫他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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