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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4:17 作者: 亦舒
    我大叫出來:「愛倫娜!」

    我頹然靠在牆上,酒氣上涌,我胸口有點難過。

    到歐洲的第一個春天也是這麼渡過的,當時年紀雖輕,也被春天迷得瘋狂,滿院子的桃紅柳綠,女孩換上薄衫,天上露出金光,人們活躍起來……

    今日可也是春天?

    我喃喃叫:「愛倫娜。」

    「喚我?」一旁有個聲音問。

    我轉頭。她坐在一輛開蓬汽車裡,向著我微笑。

    我認得她,鑽石在她的朝子上閃閃生光,她那冷艷的面孔很難叫人忘記。

    我問:「你也叫愛倫娜?」

    「嗯。」她自嘲地說:「愛倫娜何。」

    「何先生呢?」我問。

    「在玩牌。」她說:「上車來吧,你是利家第二個孩子?」

    「不,那不是我姐姐,我是利家大兒子。」

    她推開車門。

    我問:「帶我到什麼地方去?」

    她笑,「送你回家。」

    「別,別帶我回家,我不要回家,難得被一個美女接了上車,就此被送回家,心有不甘,有什麼刺激的地方可以去?」

    「你喝醉了。」

    「真的,我不要回家。」我睜大了眼睛。

    她笑,「早知隨你靠看牆吐個飽。」

    「對不起。」我知我說得太多了。

    「不要緊。」她說:「你們這些孩子,一貫的放肆。」

    「對不起。」我唐突了她。

    她並沒有介意,把我送到家門,看傭人出來把我接進去,便離開。我倒在床上就睡了,並沒有得到期望中的艷遇。

    醒來之後,只覺自己糊塗透項。

    羞愧之餘,也得贖罪。

    我問妹妹:「愛倫娜何的地址你有沒?」

    「有。幹嘛?」妹妹立刻提高警惕。

    「送花給她。」

    「發什麼瘋?少惹她這種女人。」妹妹聯想豐富。

    「真的,我有正經事,不是想像中那種理由。」

    「我不管你是啥子理由,總而言之,你好自為之。」

    「得了,那麼多的之乎者也,真受不了,」我輕輕推開她,「我完全知道我在做些什麼,你給我放心。」

    「——」

    我抬起頭,揚起一條眉毛,她沒奈何,只好翻出地址給我,她不告訴我,我也有法子在別的地方找到。

    都是我親手挑的,一大束白色的花,都是芬芳的,美麗的,親自開車,送到她傭人手中,有一張小卡片,叫她原諒我的唐突。

    我也叫自己當心,這種感情陷阱,一把持不住,就會直墮到底,而一半是自己己願意的!

    利用另一段感情來治療前一段感情所留下的傷口……

    她不在家,我放下花就走了。

    那時我也送花給愛倫娜。也由自己親手挑選。我不慣那種一個電話到大酒店花鋪,說出掛帳號碼,付了鈔票算數的客套。

    我悵惘的想,但是這樣親力親為,又為我帶來什麼?誠意?在這種無謂的事上,太多的誠意會引起不良效果。

    一般兩兄妹,妹妹比我聰明得多,也智慧得多。

    性格控制命運,但是我幹嘛會有這樣的性格?改無可改。

    我不期望有什麼回音,成熟的人應對什麼都沒有反應。何太太自然是一個成熟的人。

    在以後的一個星期內,我又見到她兩次,她只是遠遠的向我點點頭。

    妹妹熱心地幫我介紹女朋友。

    她偷偷說:「那穿藍衣的如何?那綠裙的最好看,紅花閃光緞的?叫愛拉。把全家的鑽石都戴身上的,是美寶。」

    我一句也沒聽進去,單相信自己的眼睛,仔仔細細的看過了,誰也沒給我留下什麼印象。

    還是何太太最最奪目,我喜歡她那半吊兒郎當的態度,把應酬視為工作的一部份,比起那些視之為生命一部份的人,自然有一種灑脫與超然。

    我問妹妹:「她有沒有男朋友?」

    「誰?」妹妹喜悅的問。

    「愛倫娜何。」

    「她呀,」妹妹椰揄的問!「碰了壁是不是?人家找男朋友,也不會挑熟朋友的兒子。」

    「挑陌生人有什麼刺激?」我不以為然,「反正是穢,不如搞得轟轟烈烈。」

    妹妹冷笑,「代價未免太高,為了什麼?」

    「戀愛呀,不談戀愛,多悶。」我伸個懶腰。

    「為什麼像癮頭髮作似的,累成那樣?」

    「昨夜與電腦下棋直到天亮。」

    「神經病。」

    昨夜並沒睡。想到與愛倫娜在風中擁抱,接觸到她的身體,渾身如觸電似,心頭的狂喜使我有落淚的衝動,兄弟,這便是愛情。

    而現在,頂多是約不到綠衣女去約紅衣女,去不去都無所謂,而那個時候,卻像發了狂似的半夜跳起來在零下三四度的天氣駕車去敲門,為了說一句:「愛倫娜!我想你。」那裡來的勇氣?這個勇氣後來又跑到基麼地方去了?想起來已是非常遙遠的事,但心中仍然牽動。

    愛倫娜已屬於他人了吧?

    半年了。

    她們是不會為一個男人守著的,頂多是三兩個星期之後,又隨別人去了。

    回來之後未曾寫過一封信。

    我又提前離座,開了車子出來,在街上慢慢駛動,我喜歡開車,無論快慢都帶給我一種悠然的感覺。

    有一個女子穿著黑紗裙鈷在前面的街角。我心一動,是何太太,她低頭在點燃香菸,沒看到我的車,我將車子滑停在她面前:「等人?」

    她抬起頭來,見是我,也不生氣,就笑說:「國超,如果你真的有歉意,就別再說這些輕浮的話。」

    我才覺悟到,她可能真的在等人,被我撞破。

    我的臉慢慢漲紅,進不是,退不是,尷尬得要死。

    好一個何太太,真不愧是何太太,她走過來,拉開我的車門,「來,送我一程,不理司機了。」把事情輕輕帶過。

    我仍然好奇,但表面已經平復下來。

    「回家?」我問。

    她說:「去喝杯東西吧。我知道有個好地方。」

    她叫我把車子駛往郊外。

    「你有個女友叫愛倫娜?」她閒閒問起。

    「嗯。」

    「你父親不喜歡,叫你們分手是不是?」

    「都知道了?」我奇,「消息真靈通。」

    「你人沒到,新聞已經在這個圈子沸騰,」她笑,「你都不知這裡人那種小鎮風倩,什麼芝麻綠豆都繪形繪色地傳半天。」

    我啞然失笑。

    她把我帶到一間某廳,地方裝修得很好,坐下來她對恃者說:「熱咖啡。」

    我笑了,人們以為這個艷婦與年輕男友來到此地,一開口必然要烈酒。

    我幽默的說:「我要熱牛奶。」

    她也笑。笑起來很媚,而且比我想像中的愛笑。

    「她長得很美吧?」她問。

    「不但美,而且與我投機。」我惋惜的說。

    「那多難得。」她說。

    「真是。」我吁出一口氣。

    「所以你一直鬱鬱不樂。」

    「噯。」我直認不諱。

    「C'estfaitaccompli,別太難過。」她說。

    「再讓我選擇一次,事情就不同。」

    「會嗎,」她狡猾的笑,「國超,對我要老實,真的再來一次,你會選她?恐怕再來千次,你選的還是利國超這身份。」

    我抬起眼睛。

    她點燃香菸,纖長的手指甲並沒有搽寇丹,但卻一貫累贅地戴著鑽戒,鵝蛋型、方型的鑽石在幽暗的光線中迸出光芒。

    我無味的說:「但是我們即使賺得全世界,賠上了命又有什麼益處?」

    她閒閒說:「對我來說:想那樣,得到那樣,就是幸福。」

    我說:「抬起頭來,讓我看清楚你。」

    她抬起頭來,眼睛中那種呆滯散去無蹤,代之的是一種倔強與堅忍。

    這個女人比我勇敢,她有勇氣面對她所選擇的後果。她並不快樂,但是她理智地控制著自己。

    她說:「如果我是你,我就回父親的公司去做一份事。」

    「你不是我,我不想動。」

    「多少人想得到一份安定的工作,」她感喟,「多少人為五斗米折腰,倍受試練,你卻早已被寵壞。」

    、「是的,」我說:「我也知道我幸運。可是我已付出代價,我被逼放棄我所愛的女人。」

    她失笑,「語氣聽上去像某國遜皇。」

    「有什麼應是免費的?你說!」我逼她。

    「這個道理我早就懂得了。」她說:「所以我從不抱怨,真的,而且要往回走也來不及,你要不要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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