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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4:17 作者: 亦舒
    「做人倩婦也可以做得根風光的。」

    「也許她皮不夠厚,心不夠黑,不懂得爭取這一類的風光,也許她弄假成真,愛上了你,也許她真的根笨。」我說得像一個毫無相干的陌生人。

    聞少達走了之後三天,咪姐才回來,她看上去很憔悴很累,我有點不忍叫她受這個打擊。

    我等她休息過後,才把事情和盤托出。

    她開頭不相信,「是不是聞少達跟你家人串通好了來騙你?你說。」她抓著我手臂。

    我搖搖頭,「沒有,我自己覺得這個機會很好。」

    「你為什麼不跟我商量?J

    「機會要把握得快!」

    「我不是跟你說過──」

    「我知道,不要跟聞少達來往,但早──」

    輪到她打斷我,她指著我說。「你滾!你立刻給我滾,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她的眼淚戲劇化的滾下來,「我怎麼樣的對你,我把你自垃圾堆里揀出來,你不過是一個住年妹的貨色,是我一手把你訓練成今天模樣,你沒有更心,你太過份……」

    我索性坐下來聽她罵我,罵夠以後,我倆的恩怨就一筆釣銷,再不拖欠,由她鬧個夠。

    我坐在沙發上,雙眼看著天花板,到了紐約,我要脫胎換骨,我要改變自己,我要成名。

    「他會騙你,百佳,他會騙你,他以前也同樣地騙我,你難道沒看見?你不會在外國成名,你以為有這麼容易?」

    我沒好氣,「咪組,我會當心自己。」恨她掃興。

    她忽然真正的崩潰,號啕大哭,蹲在我面前,「百佳,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

    我很意外,「我不會離開你,是你要叫我滾,咪姐,我不過是要到紐約去做一次表演,如此而已,酬勞的十份一,我無論如何會放在你手中,你別歇斯底里好不好?」

    「不,這次一走,你就不會回來了,你會後悔的,你會後悔的。」她使勁的扭住我來鬧。

    .\n我推開她,跑出去在酒店住了兩個星期。

    我最怕人家對著我哭哭啼啼。

    不到幾天,我離開咪姐的消息傳遍全行。

    一般的批評都說我忘恩負義。我也不想解釋。

    每次都是被逼的,每一次!每次都是他們逼得我無存身之處,毅然出走,但罪人往往是我。有恩當圖報,但我不能一生做咪姐的奴隸,我連出去做一次表演都不可以?我難道一輩子賣身?

    不可能的事,遲早我都會辜負她,不如趁這個機會攤牌。

    她四出找人訴苦,說了許多不堪入耳的話,我都維持緘默。

    她揚言:「我捧她上台,我也能夠把她拉下來,她算是什麼東西?這種街上拾回來的爛污貨!」

    就差沒開記者招待會。

    這樣下去,我很難在這個城內立足。

    果然,我的生意一落千場,湯米說:「你太不會處理場面,不應把事情搞得那麼糟。」

    我也有點惶恐,要是聞少達不來接我,我就慘了。

    這一陣子我也不好過,真沒想到咪姐會潑得這樣子,她真的要害死我才開心?愛的反面就是恨,她這麼恨我,把聞少達欠她的一筆帳都算在我頭上。

    聞少達來長途電話:「聽說你有難題?要不要先過來?」這對我來說,無疑是強心劑。

    但我還得裝出不在乎的語氣,「外頭傳得我好像就要完蛋似的。」

    「你不是已經完蛋了嗎?」聞某大笑。

    我默然。我已走投無路,非撲向他那方不可,他到底是人是鬼?我不由得想起咪姐慘澹的遭遇。

    待他把我接到紐約,我心中一點歡喜之情也沒有。

    老實說,少了咪姐的照顧,我也茫然若失,手足無措,再加上本來曙光已露的事業現已在陰渠里,更加露不出一絲笑容。

    聞少達問我情願住什麼地方,酒店,還是他的公寓。

    在人生地不熟的情況下,我舍三流酒店而投向他的懷抱,一切都是陰謀,但我已沒有選擇。現在唯一的希望是他會把我捧紅,但我把自己的能力估計過高。

    演出如期舉行。

    聞少達沒有虧欠我之處,只是一個東方面孔要在細約爬起來是沒有可能的事,輪到黑女也還沒輪到我們,我接些零星的揚子來做,不是找不著生活,但風光還不如舊時跟住咪姐,要離開紐約,又提不起勇氣。

    我寂寞、彷徨,生活又捱苦,三頓吃的都要自己做,衣服自己洗熨,有時坐在小公寓內,忍不住哭。

    一年下來,眼看自己快人老珠黃不值錢,而聞少達對我越來越冷淡,我開始想家。

    接到湯米的長途電話,我簡直雀躍,才問:「你好嗎?」就哽咽起來。

    他嘆氣:「寂寞?外國沒你想像中的那麼好吧?」

    「是的。」我沒精打采,「在香港我還算主角,在此只是臨記。」

    「找個科目來讀讀,那麼多野雞學校。」

    「沒錢,沒心學好。」

    「不可救藥。」

    我們說了五分鐘,他說咪姐很潦倒。

    我說:「問問她,我回來跟她可好?」

    湯米為難,「她那個脾氣。」

    「替我問問。」我懇求,「試一試,我青回來跟她。」

    「百佳,你那邊真的那麼糟?」湯米疑惑,「我們以為你跟牢大亨,仍然很風光。」

    我不響,多說無益,聞少達並不想捧我,他只要我做他情婦。

    「行有行規,都說你黑,怕被你害。」湯米說。

    我無可奈何掛上電話。

    看來我得流落異鄉了,聞少達閒來撥給我的生意真還養不活一隻貓,有不少模特兒持著面孔身段漂亮就在這個大城市內淪為國際女郎。我打個寒顫。

    我的將來會怎樣?

    湯米第一個長途電話來的時候,我喝醉了酒,一個人在電視前發飲,聽到他聲音,非常高興,他帶來的卻是噩耗。

    「咪兒死了。」

    我張大嘴,耳朵嗡嗡發響。喉嚨里忽然多了塊痰,「什麼?」完了,完了。

    「她服過量藥物,在家裡毒發身亡。」

    我如五雷轟頂。「為什麼?為什麼?」

    湯米苦笑,「你一直知道她十分不得意,因你的緣故,她又振作一陣子,你到紐約之後,大家都怕她那張嘴,三杯下肚,就開始說人家不是,因此更沒有一個朋友,這次,唉,也一半是意料中事。」他不勝曦噓。

    我如墮入冰窖,本來我還以為可以與她再東山復起打天下──人們對醜聞很快會淡忘,只要主角堅持著不要倒下來,但現在她死了,我怎麼辦?我從此流落紐約?

    湯米說:「她身後蕭條,你在情在理,都應當回來替她辦理身後事。」他口氣很責怪。

    我很反感:「不!我沒有錢,我也沒有力,我不回來。」

    「你!」湯米氣得說不出話來。

    我才不管他怎麼想,我恨透咪姐,她也恨透我,我害死她──她也害死我。

    「回來吧,」湯米說!「聞少達害了她,也害了你。」

    我神經質地大笑,摔了電話。

    我當夜與聞少達開談判。

    他聽到咪姐的死訊也根驚憾。

    我說:「給我飛機票,我要回香港。」

    「回去?回去你沒有前途。」他冷冷的說.\n!「不如在這大都會裡混。」他完全像事不關己。

    「都是你害的!你答應我會有前途,你騙我前來,你使我與咪姐關係破裂。」我撲上去。

    他大力推開我,聲音更冷,「不,是你以為鴻鵠將至,是你以為可以一飛沖天!是你出賣咪兒,是你條件不夠,無法在這裡出人頭地,我有什麼對不起你?這一年來,如果沒有我,你早淪落在垃圾堆里!你現在又不少吃少用,你吵什麼?」

    我懊悔的哭,我再聰明也鬥不過他。

    他厭憎的說:「你看你的樣子!紐約城這麼多采多姿,無論做什麼都可以,你卻沒有興趣,我看錯了你,你回去吧,這裡是買飛機票的錢!」

    他把鈔票摔在桌子上,走掉了。

    我想到他說的:回到香港,我又能做什麼?味姐也不在了。但又有一個聲音低低的對我說:回家吧,至少為咪姐盡一番心意。

    回去之前,我到理髮店去把自己收拾收拾,換上一套比較好的衣服,打個電話給湯米,

    買好飛機票,告別這個異鄉的城市。

    聞少達根本沒有表示什麼,我想他也有一種解脫的感覺,再也不用替我辦居留手續,又不必坦心我會像咪姐一般倒斃公寓,搞得他黃河水也洗不清。

    走得很冷清!我也不肯定場米是否會來接我。

    下飛機時是深夜,我疲乏、失落、傷心,不知何去何從,湯米出現了。

    「湯米!」我要過去擁抱他。

    他避開,對我極之冷淡。

    我說:「今夜我沒有地方睡,三年前一無所有,三年後仍然一無所有,人家早已成了小富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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