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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4:17 作者: 亦舒
    「你保證也沒有用,」德松頹然,「她越來越看不起我,怪我什麼都靠家裡,事事要侍候父親的面色,她常常叫我學你,稱讚你如荒野里的狼,一切自力更生,有聲有色。」

    德松伏在我床上痛哭失聲。

    我拿一塊冷毛巾替他敷臉,過不久他沉沉睡去。

    我嘆口氣,搬到沙發上去渡過一宵。

    第二天早上,母親板著面孔教訓我:「朋友妻,不可戲。」由此可知,昨天晚上的有關對白,她都聽了去。

    她照顧德松起身,煎了醒酒的濃茶給他,我很慚愧,坐在一邊不出聲。

    媽媽不表示什麼,她藉故出去探訪親戚,我們家的地方小,若要讓我與德松好好說話,她就得避開。

    德松像是忘記昨夜做過什麼。他也有點訕訕的,我們倆相對無言,盡吸菸。

    終於我說:「記得嗎?十五歲那年,游泳比賽,你得了第三名,我什麼也沒有,咱們在這間客廳中,也是相對無言。」

    他說:「十多年了。」

    「嗯,」我點點頭,「母親做了酸辣麵給我們吃,我們才和好如初。」

    他用手抹了抹面孔,「咸豐年的事,還提來作什麼?」

    我笑,「咱們不但已經長大,而且已經老大。」

    他說:「謝謝一切,我有點事,要先走。」

    我很惆悵,只有在醉酒的時候,成年人才會露出真性情。

    我站起來送客。

    他忽然轉身說:「志強,你昨晚說的話,算不算數?」

    我沒說什麼,緊緊的握住他的手。他走了。

    天芝慡朗活潑,樣子標青,無異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對象,但我相信像她那樣的女孩子還是可以找得到的,德松,德松永遠是我的朋友。

    隔很久,我都沒有再聽到天芝與德松的消息,他們兩人像是一齊失了蹤。

    我升職那天,覺得世界太美麗,活著真是好,輕輕鬆鬆回到家中,把好消息告訴母親,舉家歡喜欲狂,我們美美的吃了一頓慶祝。

    臨睡的時候,母親說:「噯,我差點兒忘了,德松終於結婚了。」

    我好不悵惘,一顆快樂的心又沉下來。

    「——但是新娘子不是那個古怪的女孩子。」媽媽取出大紅喜帖,「你看。」

    我一看,咦,奇怪,新娘的名字叫梁鳳兒。

    我連忙撥個電話給德松……他的聲音喜氣洋洋!活脫脫像個新郎伯,「恭喜我,我娶得個好太太,她是個挺可愛的女孩子,雖然沒有太多的生活經驗,但爹媽都喜歡她,志強,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要為我做伴郎——」他終於找到那個小家子氣的女人了。

    我打斷他,「天芝呢?」

    「誰?」他愕然。

    「天芝。」

    他的聲音有點不自然,「啊,她。」

    「她在香港嗎?」

    「大概是,我不知道。喂,志強,我爹替我們置了新房子在天后廟道,一切都布置好了,有空來坐,志強,我太太會做潮州菜,你——」

    我啪一聲掛斷電話。我發覺我根本從來沒有認識過德松,從來沒有!

    我打爛電話,才找到天芝,我約她出來,她不肯,我說:「我這就找上門來。」

    不管三七廿一,就上門去。

    她不得不開門,招呼我進她的小公寓,她瘦了一些,精神很好,並不見憔悴,只是有點無奈,她穿一條呢長褲!一雙男裝平跟鞋,配件薄毛衣,瀟灑動人,我吁出一口氣,我愛她,我知道,第一眼看見她就愛上她,但當其時,她是我老友的女友,現在她已卸下那個名份,一切不同了。

    「找我甚麼事?」她低聲問。

    「當然有事,許久不見,約你出來聚聚也是很應該的。」

    「何必偏偏是我?」她很有深意的問。

    「我不知道,也許是緣份吧,」我說,「我知道我在做甚麼,你放心。」

    她仍然低著頭,黑髮如瀑布般灑下,在燈下閃閃生光。

    「我與德松說過話,」我說:「他好像很快樂。」

    「當然,那位小姐比較適合他。」天芝慡快的說:「我一直引起他與家爭執,到後來,他受到經濟封鎖,他很自動的放棄了我。」

    我補上一句,「你並沒有再爭取他。」

    她仰起頭,「沒有,我猜我沒有。」笑。

    我說:「我知道有個吃義大利菜的好地方,要是你不怕胖的話,那裡的芝士菠菜面一流。」

    「誰怕胖?我怕的是生老病死。」她大笑。

    「來,我們走吧。」

    「好。」她抓過手袋,取過銀匙,「走。」

    一二三我們就重頭開始。

    註定的,我這次回來,不過是為了要認識她。

    媽媽亦不太喜歡她,不過不要緊,正如她告訴德松,我是一個有主見的人,我懂得克服困難。黑羊  他們都痛恨我。

    我給學校開除那一日,父親險些兒剝我的皮。

    他拍著桌子罵我:「毫無廉恥!你這個賤人!」

    我不在乎的說:「賤人也有父母,也有遺傳。」

    父親的眼睛凸了出來,母親含著眼淚把地勸住,他使勁的向我撲過來,姐姐與弟弟把他扯開,我莫名其妙,一邊嗑著瓜子。

    「你滾!」父親叫我滾,「你離開我跟前,我不要見你!」

    我聳聳肩站起來去開門走。

    姐姐來拉住我,「你到什麼地方去?」

    「我不知道。」我說:「這是他的家!他要攆我走,我只好走,沒法。」

    「你不能走,你一走就墮落了。」

    我說:「到底要我怎麼樣?走還是不走?」

    「滾!滾!」父親把全身的精力注入這個字中,咬牙切齒,差些兒沒口吐白沫。

    我說:「我看我還是走開的好。」

    我拉開大門,走了出去。

    我一時想不到有什麼地方可去,在街上閒蕩,天氣很冷,空氣很新,街上沒有太多的人,我耳根清淨,心境平靜,心裏面想:也許真應該搬出來住了,都十七歲了,還要賴在家中,到幾時?

    找個地方,找個工作,獨立生活,好過聽他們一家四口嚕里嚕嗦。

    反正父親也斷然不會有能力供我念大學,我都不知道他神氣些什麼,動不動彈眼碌睛,巴不得人人學他的榜樣,似足了他又如何?一輩子是個小職員,一張寫字檯在大堂中,受的氣全往家人處出。

    我才不要。

    摸摸口袋,還剩十塊錢,我打電話給湯米。

    他沉默一會兒,「終於被趕了?」

    我說:「意料中事。」

    「你不能住我冢。」他說:「我不敢負這個責。」

    「喂!」

    「我把你安置到咪兒家去,」他說!「咪兒最無所謂。」

    「她是誰?」我疑惑。

    「算了吧,人不挑你,你還挑人?」他說個地址:「向海路三號,快來,我去等你。」

    我看看自己,混身清潔溜溜,一文不名,既然出來了,就得闖闖,看者前途是黑是亮,我硬著頭皮,叫了一部車子,往向海路去。

    湯米早在等我,替我付過車資。我們沒說什麼,他按咪兒家門鈴。

    來開門的正是咪兒本人,一見到她,我便發覺她面熟。想深一點,想起她是一個模特兒,時裝雜誌上老看到她的照片。

    此刻的她頭髮篷亂,都快打結,眼睛像核桃一般,只穿一件長身T恤,一條短褲,赤著足。

    她問:「幹什麼?」

    湯米說:「怕你自殺,叫一個朋友來看住你,她叫張百佳,從今天起,她陪你。」

    咪兒不置可否,延我們入屋。

    我看湯米一眼,他向我眯眯眼,這傢伙,鬼靈精。

    「請便。」咪兒說:「不招呼。」她進房,關上門。

    湯米見她不在跟前,對我說:「你暫時住這裡,乖巧點,知道嗎?」

    我點點頭。

    「她失戀,心情不好,你順著她一點,真的不行,索性回家去。」他同我說。

    「看我父親的面色?」我苦笑。

    湯米抬起頭想一想,「現在覺得父親的面色不是那麼難看。」他很有哲理的樣子。

    「什麼?」我問:「你說什麼?」

    「就這樣,再見。」他把我扔下。

    「喂!我只有十塊錢。」我追上去。

    他數兩百塊給我,「記住,要還的。」

    我點點頭,我會還給他。

    我就在咪兒的家住了下來,穿她的衣服,在她家做住年妹。她的公寓不大不小,裝修得怪趣致的,但亂得像亂葬崗,我都替她收拾好,早上為她做早餐,晚上替她熬湯,將她的衣服抬到洗衣鋪去。

    半個月後,她的精神好得多了,似乎是把失戀的不愉快忘了大半,她問我:「你叫百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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