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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4:17 作者: 亦舒
我一怔。
天芝說:「唷,八字還沒有一撇,剛剛開始找房子,煩死人。」她聲音中並沒有太多的歡愉。
我很難過,德松這一生真是順利,一切彷佛從天上跌下來,叫他來不及接。
「咦,恭喜我們呀。」德松說。
我懶洋洋地點點頭,米酒味清,但根快就上頭,我有點昏暈,打了個嗝。
「他醉了。」德松皺皺眉頭。
他嫌棄我。我心中冷笑,我又不求他什麼,管他愛不愛坐在這裡,我自顧自吃。
氣氛有點不良。
天芝解圍,「老朋友這麼久沒見面,怎麼不好好的談一下?怎麼把話念在心中?」
德松有點不好意思,「志強自從回來後,一直怪怪的。」
「我看他是不習慣香港。」天芝說。
「他本來就是香港去的,才五年而已,怎麼?變外國人了?他不見得有美國的護照。」
我抬起頭來,原來德松對我也有敵意,原來我沒有誤會他,原來我們兩人的感覺是一樣的。為了什麼使友誼發酸?
我想起初中時分,我與德松也曾經交惡,為了一個小女孩子,女人真是禍水。
那小女孩才十二歲,卻已發育得似模似樣,一雙嬌滴滴的眼睛,令得小男生為她赴湯蹈火。
她叫我教她打桌球,又叫德松教英文,我們兩個人不知是被她利用著,便與對方不耐煩起來。
一日在操場上為著爭替她拾一本書,我故竟撞了德松一下,他就罵我,我們足有大半個學期不說話。
此刻想起來,多麼無聊,爭爭爭,為那樣一個沒有更心的小女孩。
直到她家移民往英國,我們才發覺幾乎班上每個男生都被她用過。這個女孩大了不曉得怎樣。
我默默吃完面前的食物,召來夥計結販。
天芝按著我,「說好我付。」
我微笑,把帳付掉。
也沒向他們說再見,使揚長而去。天芝不應把德松叫出來。
第二天,酒醒後心情反而好起來。我勸解自己:職總歸要升的,女朋友總歸找得到的,我有的是時間,一切慢慢來。
說出來沒人相信,回來香港,一半是為德松,但此刻我極欲忘記這個人。
我又沒同他爭天芝,爭也無從爭起,但他莫名其妙把我當仇人。
媽媽一直在那裡嘀咕「德松失了蹤」,我也不置可否,年底,我轉了一份工作,情況好許多,頗獲公司重用,心情也大好。
工作愉快對男人說還是重要的,試想想,一天八小時,如果看的儘是冷麵孔,那多難堪,久了自信心宣告完蛋,做人窩窩囊囊,變成純為生活奔波,三五十年後,我便是我的爹。
一日開會,我碰見殷天芝,她愉快的說:「香港多么小。」
我問:「你現在是殷小姐還是張太?」
「我仍然是殷小姐。」她說。
「年底了!還沒結婚?」我非常意外。
「有很多複雜的、技術上的問題,無法解決。」她說。
我微笑,「金錢可以在這種疑難雜症上大展其才。」
「你說得對,」天芝有點無奈,「可是我們沒錢。」
「怎麼,張先生與夫人視若無睹?」我更意外。
「來,我們去喝杯啤酒。」天芝說。
她一見面便把我當老朋友,這一點我早就發覺。
我與她走出會議中心,才發覺天在下兩,那種灰色的、細碎的毛毛雨,增加寒意,令你想起歐洲的早春。
我拉拉衣襟,這時候我經濟上頗上軌道,已經置了不少新衣服,在外國的小鎮二套西裝可以穿十年,在香港?上季的衣服已經過時。
天芝當然是最時髦的,她非常把衣服,很壓得住,顏色文選得文雅,看上去舒服之至。我們到大酒店咖啡店坐下,我覺得很溫馨,以前我與女友們也愛在寒雨天喝杯東西擋擋寒氣。
「婚期可能會推遲到明年中。」她說。
我說:「其實婚禮是豐儉由人的。」其實不該說這種話。
她看我一眼,有很多話要說的樣子,結果改口,「彷佛聽說,你現在做事那邊很重用你。」
「馬馬虎虎,此刻比較有安全感。」我承認。
「還是沒見德松?」她問。
「沒有。」
「真奇怪,你沒回來之前,德松天天提看你,老說志強如何,等你真的出現,他反而甚麼都不說了。」
我沉默一會兒,然後說:「也許我們想家中的對方,不是真的那個人。」
「我明白上她微笑,「有時候我們只肯相信我們願意相信的事與人。」
「我——可以約你出來嗎?」
「我始終是德松的女友。」她坦白。
「你愛他?」我仍在賭氣。
「我已投資太多的時間在他身上,恐怕回不了頭。」
「胡說。」我微笑,「我不相信。」
「真的,我跟他有感情,」她說:「即使是他的缺點,也值得原諒,當下或許生氣得要破口大罵,但隨即又與他有說有笑,大家都有得失,誰是誰非?,」
「我枉作小人?」我解嘲的說:」這一年來,你是我努力生活的目標,你不相信?」
她禮貌的說:「如果是真的,我很驕傲,也許當我真正跟隨你的時候,你反而沒了目標。」
真會說話,我拍拍她的手,「天芝,我有種感覺,我們倆才會是好朋友。」
我送她回家。
當日夜裡,德松打電話來臭罵我,我說臭罵!那是真的臭罵,無端端祖宗十八代都牽涉在內,說我勾引他的未婚妻。
我也不分辯,借了耳朵給他讓他「盡情傾訴」,說到後來他也累了,靜止,以為我也會發作,但是我只是輕輕放下話筒。
真孩子氣,我不會有勇氣做這種事,當面發話罵人?太難了,我若討厭一個人,遠遠避開也就是了,還跟他算得清清楚楚?幹嘛?
德松這些年來在蔭蔽下,根本沒有長大過。
我沒有與他爭辯,心中一直想著多年前那些寶貴的七彩玻璃彈子,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花無千日紅,人無百日好。
從小到大,絕無間斷的友誼,就此喪失在一個女郎手中。
吃不到羊肉一身膻,我苦笑。
第二天是天芝來向我道歉,她說:「不知怎地,昨天我跟德松提起見過你,他就炸起來,一點因由也無,好不氣人,怎麼,他侮辱你是不是?」
「是的。」我說。
「我從沒見過他那麼生氣。」天芝說。
「我也沒見過。」我仍然維持風度與幽默感,「不知道原來他火氣大起來,一樣會說粗話。」
「都是我不好。」
「不要內疚,」我說:「完全是德松對自己及對你沒有信心,其實我憑什麼跟他比?他一向是天之驕子!況且你親口拒絕了我。」
我活該,是我不好,見到德松有什麼,心懷妒忌。不過感情這件事很難說,我被他罵了,因此得到天芝的關心,也認為值得。
「別看低你自己好不好?」她說:「在我眼中,你並不是失敗者,你一樣有你的好處。」
「小姐,在香港,平治以及出入華筵之外的好處,鮮為人知。」我苦笑。
「那你也太餚小人了。」她不悅。
「或許是,天芝,你們快快結婚吧,結了婚省得我在一旁以小人姿態出現。」
「我跟他大吵一場,凶吉未卜。」天芝說。
「什麼?」我大感意外。
「打算到歐洲去逛避,散一下心,」她說:「我回來再說。」她掛了電話。
他們為我鬧蹙扭,我覺得不安,把頭枕在寫字治面,呆呆的不出聲。母親說我盡會發呆,叫她損心。
那天半夜,我們家的門鈴震天地響起來,老爹咕噥著去看門,來人是德松,喝得醉醺醺地,滿臉通紅,口口聲聲要找我。
我硬著頭皮從房間出來,原以為他要揍我,誰曉得他一把抱住我的腰,大哭起來。
我一把將他扯入房,他更是哭個不停。
我長長太息。
他說:「求求你,志強,求求你,她是我唯一愛的人,我一向不是你的對手,求你不要搶去我心愛的人。」
我呆住,「你不是我對手?德松,你要什麼有什麼,你不是我的對手?」
「一直都是你勝利」,他哽咽,「你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你有那種魅力,其實你要怎麼樣的女孩子都唾手可得,何必要與我作梗?」
我看著德松,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麼自卑。
「我好不容易才說服得父親接受她,」德松說下去,「你又來搞亂,我求求你,志強:……」
我苦澀的說:「你醉了,德松,我保證不會破壞你們。」
「你保證?」他搖撼著我,「你保證?」
我慘白的說:「我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