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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4:17 作者: 亦舒
    她到此刻才把大衣脫下來,叫了一客沙拉,跟我說:「志強,別客氣,這頓由我來請。」

    德松的笑意越來越濃,他欣賞她,毫無疑問,老實說,我又何嘗不欣賞她。

    她茹蔬,我與德松大嚼牛肉,在一頓飯的短短一小時內,我肯定我對她刮目相看,她不

    但談笑風生,表露了強烈的幽默感,而且姿態有種說不出的優美,難怪德松要對她傾心,而

    在老人家的眼中,無異鋒芒太露。

    飯後她推開碟子說:「我累了,要回家在熱水中把靈魂泡回來,你們哥兒倆多聚一會兒,

    怎麼說法?什麼抱住膝頭詳談?」

    「得了,你走吧。」德松笑,「司機會送你。」

    小芝向我浹浹眼,板起她的公事包,走了。

    我問德松:「她是幹什麼的?」

    「某大財團的市場經理。」

    「你如何認識她?」我更好奇。

    「志強,」他忽然正顏說:「我一輩子只愛過她一個人,非卿不娶,你反對無效。」

    「我沒有反對呀,我幹嘛要反對?」我否認。

    「你現在不反對了?」他意外。

    「這麼一流的女子……」我喃喃的說:「我喜歡她那種談笑用兵的態度,你知道嗎,德松,但凡有知識的女人,給男人最大的負把便是她們那副千變萬化的腦袋!現在小芝既聰明,又沒有威脅性,太理想了」

    「謝謝你。」德松興奮地搖晃著我的手臂。

    如果我是他,我不會說謝。

    有一句話我沒說出來。我想說,像小芝這樣精采的女郎,我看在眼內,也已不得占為己有。

    那夜我躺在床上,捧著後腦,質問我自己:陸志強,你怎麼會有這麼可怕的想法,你是怎麼搞的?那小子是你最好的朋友呢。

    一定是因為寂寞久了,所以妒忌德松有伴,一定是這樣。我終於睡去。

    第二天德松設「宴」在城市俱樂部,星期六中午時分!人擠得很,德松說俱樂部的入會費要十萬元,不知怎地,照樣有人踏破門檻,香港人的錢從何而來?我怵然而驚。我呢?

    我要趕快找個好差使,別老跟著德松吃吃喝喝,浪費光陰,他不要緊,他老子有的是錢,

    我怎麼辦?

    我跟德松表示要找工作。

    他說:「隔行如隔山,志強,我儘管跟你打聽一下,不過香港跟外國一樣,看報上的聘人廣告便行。」

    好小子,教訓我。我不悅的說:「我知道,三千塊一個大學生,五千塊要有五年經驗。」

    德松訝異說:「志強,你總得從頭開始呀,像小芝,她六年前回來,才兩千五百塊月薪,

    現在跳到一萬二,明年就萬四。」

    「甚麼?才萬四.\n」我衝口而出。

    德松睜大眼睛,「志強,化學師此地俯拾皆是,沒甚麼大不了的,你別以為香港是鄉下,見到個把留洋的大學生便視若瑰寶,這裡人人是大學生。」

    我更不高興,「別忘了我也是香港人。」

    德鬆緩和下來,「是,志強,我勸你慢慢來,反正你沒有家室,大把時間打基礎。」

    我喝起悶酒來。

    他又說:「香港不錯是冒險家樂園,但卻不是大學生樂園……」

    我聽不進耳朵去。

    殷天芝來了。她永遠令人精神一振,她愛穿純色衣服,今天一套淺灰的上衣、裙子及外套,分外精神奕奕,鼻子因風大而吹得微紅,我看到她心情便安定下來。

    她打量我們兩人,「怎麼搞的,兩兄弟像是不開心。」

    我掩飾說:「德松在告訴我,在香港找事有多痛苦,嚇得我魂不附體。」

    天芝說:「找差使很容易,找一份好的差使就比較困難。」

    我說:「我在美國的月薪都有兩千多。」

    天芝安慰我,「在香港也找得到。」

    德松笑,「可是美國大部份地方的生活樸素,香港的東西多貴!五千元吃頓飯,三千元買件毛衣,小芝,你身上的套裝,起碼七千,港幣花起來像日幣。」

    天芝說:「真的。」

    我像心頭吃一記悶根,「那麼,」我問:「這小島上幾十萬人,如何生存?」

    德松聳聳肩,「這就是香港人的偉大之處了。」

    天芝說:「喂,我們換個題材好不好?老提著數目字,多無聊。」多虧她替我解圍。

    我一直納悶,德松變了,外表無異,內心很市儈,他現在有一種優越感,以一種上了岸的姿態來看從外國回來的朋友如何從頭掙扎。

    別人這樣做我不會失望,但德松,他可是我的兄弟。

    這樣下去,我們會疏遠的,不因為段天芝,而因為我倆地位懸殊.\n

    我大大的失望。德松什麼都有:慶差、家底、女友……我什麼都沒有。我一直什麼都沒有,一直靠自己雙手。我在心中長長吁出一口氣。

    以後的一段短日子裡,我儘量推掉德松的約會,一則因為沒空,二則見了小芝眼痛。

    我很快找到工作,老闆對我不錯,薪水不太理想,但也過得去,我儘量使自己上軌道,我還有老父老母要負擔。

    香港的境況跟我想像中的差得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市民生活沉悶而忙碌,可以說一點精神寄託都沒有,父母說我憔悴了。

    「初初回來時神采飛揚的。」母親埋怨說。

    我苦笑,不發一言,先埋頭苦幹一輪吧。

    再見到天芝的時候,已是隆冬,恍加隔世。

    我裹著件舊大衣在等地鐵,非常落魄的樣子。

    忽然有人叫我,「志強。」

    我轉身,是股天芝,真是的,怎麼會在這種時間碰見她。她更美了,一張瞼白哲可愛,雙眼充滿關注。

    我心酸的著著她,「天芝,你好。」

    「志強,好久不見,你真的為生活奔波到這種地步?德松說約你不到。」

    我們上車,她站在我身邊,姿態曼妙。

    我激視她,她微笑,「小時候擠公路車,大了擠地鐵,永恆的擠迫。」

    我苦笑,沒有回答,真的感慨萬千,我要到什麼時候才有資格找女朋友?尤其是像她那麼好的女孩子?我垂下眼。

    她輕輕問:「志強,我聽德松說,你是個最最調皮活潑的人,沒有一刻坐得定,為什麼現在精神萎靡?那麼熟的朋友了,不妨說給我們聽聽,一人計短,二人計長。」

    我更加作不了聲。

    「是不是人生地不熟?不必坦心,每個人都需要一段適應期,很快你會習慣香港,三年後,踢你走都不走。」

    我牽動一下嘴角。

    「相請不如偶遇,我請,我們先找個地方坐下,再叫德松出來好不好?」

    我在她面前,像是寂寞的孩子找到伴侶,忙不迭點頭。

    「太好了,我們去吃日本菜。」她笑。

    她把我帶到尖沙咀一間小館子,她說:「有銀座橫街的風味。」領我進去。

    一進去就叫米酒,「溫熱點。」她吩咐。

    又叫了許多壽司:海膽、蛤子、刺身、墨魚。

    還有烤白果。她說:,「我最愛吃白果,有一次同朋友吃日本英,我嚷著叫白果,被朋友罵:『吃你個頭!明天我要在冷馬上下重注,這會子你卻吃白果。』」她慡朗地哈哈笑出聲來。

    我喝了酒,也活潑起來,看看她笑。

    她說:「我去叫德松。」起身打電話。

    我把小杯米酒一干而盡,誰知道我為甚麼憔悴。

    一會見她回來,「德松說他馬上出來——咦,你已經醉了?」

    我傻笑,把一搭壽司送入嘴。

    「你沒有甚麼吧?」她關心的問。

    我說笑,「天芝,你還有沒有姐姐與妹妹,介紹給我如何?」

    她也笑,「你寂寞是不是?放心,我替你安排,慢慢來,喂,要不要叫碗面?」

    「要像你的女孩子,知道嗎,天芝?」

    她一怔,「我的女友都比我好。」

    我也覺得太過份!連忙控制我由日已!「既然那樣,我就不擔心了。」

    她也馬上釋然,取起酒杯,「來,為友誼乾杯。」

    我溫和的說:「乾杯。」

    德松趕來。我老覺得他彷佛皮笑肉不笑,沒有太多誠意。真是罪過,為了天芝,我竟敵視多年老友,我頭腦太簡單,一個人忠的時候使思,jian的時候立刻變jian。

    德松說:「你看志強,現在他看上去活脫脫似一個藝術家。」

    我冷笑,「把科學家貶為藝術家,是最大的侮辱。」

    他笑笑,吩咐天芝,「給我叫一個炸蝦飯,我不吃剌身。」

    老土,我咕噥著,無藥可救。

    但這關我甚麼事呢,他是她的男朋友。

    「志強,趁你在此地,我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他得意洋洋,「我們年底要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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