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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4:17 作者: 亦舒
而我,我嘆口氣,我同他天差地別,我是那種不甘心做個平凡人,卻又害怕往上爬的人,沒出息,但又倔強,故此朋友沒有德松多,人也沒有德松受歡迎。
有時候跟媽媽吵架,連媽媽一氣之下都會說:「你是德松就好了。」
瞧,多窩囊。
今年我終於決定回香港闖一闖。
德松的信這麼寫:「香港是冒險家的樂園,做得好就會竄上來,你那麼聰明伶俐,一定有你的辦法,請快回來,我們歡迎你。」
我猛地想起來,「我們」大概是他與他的女朋友。
這個女孩子是誰?他從來沒提過。
又一封信:「……我時常同她提起你,她覺得你是個有趣的人,我同她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喂,你到底什麼時候回來?快點好不好?別讓金髮女郎拌住了,當心。」
她?我有點不安,「她」會不會占據了德松大部份時間?有些小女人是不讓丈夫出來交朋友的,不管那朋友是男是女,她們一概抗拒。
看情形像了,像得不得了,一定是個那種賺小小月薪,沒有見過世面的小女人,叫德松陪她媽媽搓麻將,故意輸錢……
越想越替德松不值。
但是德松不停的提看他的女友,以她所說為準,我不以為然。德松很順得人意,一向不與人爭,無論誰在他面前發謬論,他都唯唯諾諾,我從未見過他發脾氣,或是出言諷刺過誰,他是個好人,真正的好人,很容易被人利用。
「終於知道下星期可以見到你,我不會來接你飛機,因為我要上課,不能隨便告假,但希望你一抵涉就來同我聯絡,我們要大醉!」
我笑。
德松一輩子只喝醉過一次,是送我的那次,醉得他死去活來,事後告足一個星期的病假,痛苦得永志難忘,現在居然又打算為我醉第二次,好朋友到底是好朋友。
我也是懷著興奮的心情直奔香港。
來接飛機的是爸爸媽媽,我們擁抱在一起,我大聲歡呼。
爸爸眼睛紅紅的說:「你黑了、瘦了、壯了。」
我們回家,我躺在往日的床上,無限舒服滿足。
媽媽來坐在我身邊,問我:「這麼些日子沒回來,想不想我們?」
「想。」我說:「為了省飛機票,才沒有回來。」
媽媽說:「真難為了你,」拍拍我肩膀,「自從你將暑期工的薪水作學費後,我們放心是放心!一方面又擔心那邊政府會幹涉學生做工。」:
我笑,「我們總有辦法。」
「德松上星期日來過。」媽媽想起來。
「是呀!噯,你們有沒有見過他的女朋友?長得怎麼樣?好不好看?」
「不好看,脾氣很壞。」媽媽說:「我們都不明白德松怎麼會同她走。」
媽媽又來了,連我老友的女友她都要批評。
我有信心,我拍拍胸口,「我回來之後,事情完全不一樣,看我的,我會領導他走回正途。」
媽媽笑,「你別管人家的閒事。」
「人家?媽媽,德松是人家?他比我親兄弟還親。」
媽媽不說話了,由此可知她亦默認。
「替我打個電話給德松,」我說:「約他今天晚上到我們家來吃飯。」
「好,」媽媽說:「我早備下好幾個菜,德松最愛吃油爆蝦。」
我淋浴,把自己洗得香噴噴。
動身之前不是不擔心自己的前途問題,在美國也寫過好幾封信回來應徵,卻沒有音訊,不過一到家,心就踏實,凡事從頭開始好了。
況且我有德松,德松家境好,關係多,如果幫我忙,我就方便得多,這種好處我是不會拒絕的,因為以後的成績還得看自己的表現,我對自己有信心。
電話接通,我大叫:「德松,傻小子,你好吧?訂了你今天來吃飯!」
「我問一問小芝。」
「誰是小芝?」我愕然。
「小芝,我的女朋友呀。」
呵,我無可奈何,愛屋及烏,「把她一起帶來吧。」
「我要先問問她。」德松好脾氣的笑。
我不耐煩,「她是你的女朋友,你愛把她帶來,就把她帶來。」
「噯噯噯,你還是那麼毛躁,陸志強,你真一輩子都不會變,我稍後再給你消息。」
咄,重色輕友,我很不高興。
「是不是?」媽媽說:「德松這個女朋友,很討厭的。」
「又還不是個美女,」我感喟,「德松太純,遲早要吃虧,我很替他不值。」
他是那種結了婚之後懼內的典型,見到老婆!頭到抬不起來,這個年頭,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我得勸勸德松,女孩子滿街是,何必受一個人的氣,被她牽著鼻子走來走去。
我吹口哨。
電話又響,我接過。
是德松,他說:「我不來了,志強。」
「什麼?」我不相信由日己的耳朵,「德松,你有膽子再說一聲。」
德松無可奈何,他說:「志強,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小芝說她最不愛到伯母家吃飯。」
「那麼撇下她,你來呀。」
「我……」他說:「我不可以一個人來。」
我頓時冒火:「太沒種了,德松,你太令我失望了。」
「出來吃好不好?我介紹她認識你。」
「我太累,不想出來,何況媽媽做了很多好菜,專門等你來!還有,誰要認識你那個混帳女人?」
「志強,你別生氣呀。」
「我生氣?德松,你有本事,一輩子別見老友。」我悻悻的,「咱們走著瞧。」
「喂,志強——你幫幫忙。」德松一貫好脾性的笑。
我嘆口氣!可憐的德松,夾在小女人與老友之間,我不想他太尷尬,「好好好,約在哪裡?」
「嘉蒂斯吧,晚上八點。」他鬆口氣。
我吹一下口哨,「德松,作風闊綽,怎麼回事?」
「小芝喜歡那裡,其他大酒店內的餐館和餐廳之類,不知怎地,她都不喜歡。」
我覺得小芝可算全世界最討厭最討厭的女人,不但當德松是羊牯!把他其他朋友也踩上幾腳:傲慢、重享樂及自私。
但我又怎產能夠與一個女人爭?我說:「好吧。」
心中懊惱,我想我註定要失去德鬆了,我的第六靈感是很少不靈驗的。
我休息完畢,往半島赴宴,心中喃喃咒罵,本來可以在家穿著牛仔褲與德松話家常,現在穿得像只企鵝,來到這裡鋸牛排,他奶奶的全是德松的鬼主意。
一個男人對女朋友沒一點控制,那算什麼男人?
德松坐在那裡等我,我們還是緊緊的握手。
他沒有老,胖瘦也一樣,臉上的笑容仍然那麼可愛。
我說:「娶了惡妻還這麼開心?」我拍他的肩膀。
「喂,別亂講,我們還沒商議婚事呢!」
我們坐下,「她人呢?例牌遲到?這種小家子氣的女人,一定要男人等才覺得矜貴,蠢貨!村相!」
德松瞠目,「你,你為甚麼罵她?」。
「我會幫助你脫離她的魔掌,你放心,德松,我會解救你。」邊想著她出現的時候,怎麼跟她來個下馬威,立刻磨拳擦掌起來。
德松大笑,「你完全誤會了,志強,你——」
「不要再說下去,我們喝酒慶祝重逢,來,乾杯。」
我希望他不要再提那個女人的名字,我受不了。
剛有點輕鬆,德松站起來,「小芝來了。」
他媽的,把她當女皇。
我蔑然轉過頭去,心中沒存甚麼希望,一看之下,整個人呆住。
這是小芝?
那是個穿著米色衫裙的女子,外買一件米色長大衣,身型纖長,直發飄飄,捧著厚厚的文件夾,背著皮包向我們這邊急步走過來,有點氣急敗壞。
她是那麼清秀漂亮!
筆挺的鼻子,圓眼睛,略厚的嘴唇,皺著眉頭,我覺得她好看,這種具時代美的面孔是現在最流行的,我看得呆了。
而媽媽還說她不好看!真是不懂得欣賞。
德松連忙介紹,「這是小芝,這是陸志強。」
「我是殷天芝?」她同我握握手。
那種大方豪慡瀟灑的勁道,是很少見的。
我訝異極了,看看德松,他正得意地向我咪咪笑呢,像是笑我估計錯誤。
殷天芝同她男朋友說:「有些老闆,即使是聖父聖靈聖子下凡來替他幹活兒,他還是不滿意。」很感慨地。
我忍不住笑。
德松搖搖頭,「那個混血兒又給你麻煩?」
「可不是!」她長長嘆口氣,隨即拾起德松的手,響亮的吻一下,說:「不過有你在身旁,多多的無聊男人,我亦不怕。」
她這個孩子氣的舉動使我心折,我在那剎那被她征服,我睜大眼睛,好傢夥,德松,在哪裡找到這樣的可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