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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4:09 作者: 亦舒
「她是我唯一的女友。」
「說得太曖昧,人家會誤會的。」
「她需要鼓勵。」
「怎麼不見你鼓勵我?」
「你需要嗎?」
「可見你是真的痊癒了,」他說。「用這麼譏諷的語氣同我說話。」
「你擔心過我不痊癒?」
他語塞。
「不過是精神崩潰而已--」
「好好好,你愛對jú新如何,我管不著。」
我不經意地問:「裘小姐呢,許久不聽你提起她。」
「我們已分手。」
「」啊,這麼說來,李-身邊竟沒有女人了。
他一怔。「自然,你也已風聞我離婚的消息。」
「為什麼與妻子分手?」
「為政治,她不想連累我。」
「好妻子。」
「毫無疑問,一生支持我。」
「現在她人呢?」
「已赴長島隱居。」
「裘瑟芬又是怎麼回事?」
「像她那樣聰明的女孩,自然另覓明主去了。」
「我不相信。」總有點感情吧?
「毓駿,這兩年社會風氣又變了不少,不是你可以想像。」
「市面上也不一樣,jú新帶我到處到,許多地方不認得,大廈像自地殼冒出,一
夜之間落成,一枝枝似竹筍。」
幾乎連走路都從頭學走,街上的人都小跑步。走路略慢,便遭人不耐煩的擠往一
旁。
上車略為猶疑,jú新便伸手來推。
多麼粗暴的節奏。
聽他們說話,像發電報,似有密碼,甲方把話講一半,乙方已經明白,實時作出
好幾種反應,又引起連鎖對白,我只有發呆的份兒。
難怪jú新笑說:毓駿,你只要開支票便可。
「jú新的野心很大。」李-總不原諒她。
「她婚姻正在低潮,事業可予她安慰。」
「她?昨夜才見她與男伴扭股糖般鑽進日式夜總會。」
「啊,」我反而替她高興。「不是丈夫?」
「是洋人,阿鬍髭。」
我拍手。「那我們的專利權毫無問題了,那大鬍髭是義大利童裝權威。」
「我的天!」
「李-,真是瘋狂世界是不是?」
「你陪她瘋?」
我向李-眨眨眼。「別忘了我才是真瘋,是她陪我,非我陪她。」
「不要拿這個來開玩笑好不好?我受不了。」
看著他懊惱的樣子,禁不住大笑起來,呵哈呵哈,腸子都打結。
笑出眼淚來,呵,我不再愛李-了,只有勘破這個魔障,才能笑得如此舒暢,終
於痊癒了。
真沒想到,真沒想到,太低估自身的抵抗力,原來就是這麼健康的一個人。
不禁茫然,指著他的手指停在半空,李-不再是我的債主,我已還清他這一筆。
「毓駿,你沒事吧?」
「累。」
「精神是大不如前了。」
那時不知什麼地方來的力氣,據殷醫生說,兩名男護士都不能按住我,一定要撲
出醫院,去追隨父親。
就是那時受的內傷,出來之後,活動超過三、兩鐘頭就想休息,羨慕jú新無限精
力。
她是極端自我中心的人,即使我躺著,上氣不接下氣,她也不管,非要把她認為
是重要的事說完,我總是托著頭傻聽。
為只為jú新也是債主。
緣分盡的時候,各走各路,頓成陌路,我再也不會向她多看一眼,她也一樣。
情誼仍在,總會藕斷絲連,歷盡千辛萬苦,維持下去,多麼不合理的事與人都能
夠含淚強忍。
多麼奇怪。
我都快成為思想家了。
誰曉得呢?這次出院,也許只為成全jú新的意願。
在療養院靜休這段日子,想到許多從前未曾想過的問題。
「毓駿,你常常有失神的樣子,令人擔心。」
我把思維自離恨天自兜率宮收回來。「自古有的,叫倩女離魂,魂魄可以飛出去
很遠很遠,同人結婚生子,然後才飛回來。」
李-啼笑皆非。
我知道他有事要開口,只是不知從何說起,因為湯毓駿已不比從前的湯毓駿。
童裝店在一個月內裝修起來,新鮮的刨花香及油漆味,都使人精神一振,jú新撲
來撲去,像只小鳥,我真做了件好事,利人利己。
她叫女兒權充模特兒,讓我看衣裳的式樣。
她說:「最大這個號碼,七歲還可以穿,售價都壓在百元底下,很多人都負擔得
起。」
「太美了,」我由衷的說。「生意一定佳。」
「你看,我們在個多月里完成多少事,」她拍拍我肩膀。「以後要好好利用時
間。」
我看著她。「jú新,但我在裡邊的兩年,並沒有浪費。」
她十分忌諱這個問題,像是一不小心,觸動我哪條筋,我實時又會發起神經來。
jú新改變話題。「他同你開口沒有?」
「誰?」
「李-,還有誰?一個他也已足夠,耗盡你半生。」
「沒有,他開口我也不會答應。」
「啊?」
「我已經不愛他。」我唏噓的答。
「誰說這個,你以為我在問他有否向你求婚?」
我愕然。「不然開什麼口?」
「開金口同你借。」
「借錢?」我呆住。
不會吧,他不致於澀到這個地步,我有什麼本事幫他?
「你真的胡塗,他那邊已經不得了啦,眾叛親離,除了你沒別條路可以,所以一
天有那麼多時間磨著你落工夫。」
我淡淡問:「真的?」
「怎麼,尚不大吃一驚?」
「沒什麼好驚的。」
「還不趁機奚落他,當年要是他肯娶你,你父必原諒你,不致弄成這樣--」
「當年的事算了,」我擺擺手,低聲說:「過去是過去。」
「毓駿,你對人真好。」
jú新說「人」,不是說「他」,令我振作,我緊緊握住她的手,人生得一知己足
矣,人清無徒,管這個知己是怎麼得來的。
「幫他要量力,自己身邊總要留一些。」
「他不會開口的。」
「哼!」
妹妹們約我出來見面。
氣色好得多,也不再見外,仍沒有道謝,亦不必道謝,只說母親仍不斷咒罵。
我們三姊妹笑出來,竟喜氣洋洋。
母親若有日心滿意足,不再罵人,那才怪呢。
「罵些什麼?」
「說你父親不該在遺囑上忘記她,說我們父親不該淪為窮光蛋。」
小妹補充:「又說給了房子沒開銷,她此生就得這么半死不活的過。」
「真誇張。」
過一會兒,問大妹:「我的故事,你們知道多少?」
她們不肯回答。
可見已經喜歡我了,覺得一絲安慰。
「有什麼事儘管找我。」
大妹慡脆的問:「沒事也可以吧?」
「當然,求之不得。」
她們肩搭肩的走了。
我仍留在原位上,許久沒有離開。
借用公用電話,打到療養院去,電話接通,我說:「請接殷醫生。」
「殷醫生巡病房,一時不能來聽電話,請留言。」
「他什麼時候比較空閒?」
「早上八點半到九點半,他在行政大樓。」
我暗暗記住。
「小姐貴姓?」
「不用,我明天再找他。」
回到家,李-已在等我。
如果要開口,他應當在今日說清楚,我有第六感。
傭人給我一碗雞湯,一看,就嫌油膩,擱在一旁,這兩年口味變得非常清淡,她
們不會明白。
「毓駿,我們也應結婚了。」
我抬起眼睛。
「已經拖這麼久,」他說。「現在我們之間已沒有障礙。」
「你並不要與我結婚,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