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2023-09-21 17:04:09 作者: 亦舒
才斟上白酒,便有人上來按動照相機,閃光燈令我吃驚,打翻杯子。
一時忘記儀庇,實時沉下臉。「把底片交出來,經理呢?怎麼可以不徵求客人同
意亂拍照片。」幾乎要撲上去。
攝影師也受驚,連忙說:「小姐,這只是寶麗萊,我立即給你。」
李-連忙按住我。
我已經紅了雙眼。
就是為著一張照片,十九歲生日,李-與我慶祝,在飯店被攝下照片,刊登在社
交版上,李太太將它寄給父,引至一連串不愉快後果。
我緊握拳頭,渾身發抖,李-替我罩上外套,扶住我離開,他手中拿著那張寶麗
萊照片。
在車上我用頭頂著玻璃窗,額角火燙。
李-把車子駛到郊外,停下來。
「好一點沒有?」
我點點頭,其實心跳得似要躍出喉頭,只想躲起來。
「對不起。」
「不關你事,李-,我仿佛沒有痊癒,不愉快的事仍使我慌亂。」
「我比-更急。」
父親看見那張照片後,血壓陡升。我實在太過不羈,晚服薄得似層透明膜,低胸,
整個人靠在李-身上,手中握著一瓶香檳。
父親當年已六十四,送進醫院後沒有再出來。
「不是每個父親對女兒的感情生活有這樣強烈的反應,你不能為此內疚一輩子。」
「他只有我,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只有我。」
「那是他的錯,他應當尋找伴侶。」
「他已試過多次。」
「這證明他不是好丈夫,除你之外,沒有人可以與他共處。」
「他已去世,請不要再鞭撻他。」
「毓駿,你內疚得根本不能客觀正視這個問題。」
「我們不要再說下去了。」
「住院多年,醫生沒有與你討論這個問題,沒有治癒你的心理障礙,沒有解開這
個結?」
「請送我回家。」
「哪一個家,新家?」
「我只有那個家。」
「那麼,在半月道那幢十二個房間的大廈是什麼人的?」
我凝視李。「為何苦苦逼我,意圖何在?」
「我至少還是你的朋友,不想與你胡混下去。」
「那麼給我時間。」
李-終於開動車子。
那夜,餓著肚子,原以為難以入寐,世事往往出乎意料,也許情緒得到發泄,也
許經過一番擾攘,累得不能招架,倒在床上,竟然熟睡。
醒來時不知身在何處,只聽得鈴聲大作,睜開兩眼,掙扎半晌,才明白是門鈴響。
披上浴袍,前去開門,撲鼻聞到一陣罕有的花香,人也已經醒轉。
只見有人捧著一大束雪白的肥碩的梔子花等在門外,還會是誰呢?當然只有李-,
我並沒有朋友。
伸手去接,來者卻詫異的問:「你是誰,她人呢?」
「我是湯毓駿。」
「不不不,」那人張望。「不是你,你請她出來。」
實時明白了,花不是送給我的。
這個痴心漢,我啼笑皆非的告訴他:「她已經搬走,現在我住這裡。」跟著揶揄
他:「怎麼,她沒通知你?」
來人面色轉為灰敗,他長得不難看,天氣還沒熱,已經穿著薄麻西裝,是個不安
分的傢伙。
他期期艾艾的說:「她約我今日這個時間上來,她約我……」是說給自己聽的。
我沒好氣把門關上。
走到廚房泡咖啡已經沒有乾淨杯子,都躺在碗盆里待洗。太不方便了,在殷醫生
處,永不需為這些小事擔心。
正在猶疑,門鈴又響,噫,那漢子猶不心息,但門外是jú新。
「為何一束美麗的花被丟棄在門外地下?」
「因為它不是棵樹。」
我知道jú新,她不會輕易放棄,她會天天來,直到目的達到。
一進廚房,亮不疑疑,兩手實時伸進鋅盤,替我洗杯子,她一向勤快。
一邊做一邊講:「有沒有看早報?」
「沒有訂報紙。」
「你這個人。我有一份在提籃里,精彩的新聞,在第七版。」
報紙應在圖書室中,夾在架子上,隨時可以查閱,多麼方便。嘆息,已習慣了那
種生活,被照顧得無微不至。
我攤開中西日報,翻到第七頁,對頭條不感興趣。
「什麼新聞?」我問。
jú新已經洗妥杯子,沖好咖啡捧出來。
她的確是個能幹的女子,或者我應當客觀的再認識她一次,考慮她的請求。
「這麼大字,讀出來!」
「童氏航業宣布破產。」我問:「關我們何事?」
「李妻姓童,你別忘了。」
「啊,這是她娘家?」
「自然,社會風聞這件事已經良久,沒想到終成為事實,完了。」
「有限公司,與私人沒有關係。」
「是嗎?那李-那麼巴結你幹什麼?」
我不語。
jú新自提籃中取出我喜愛的果醬圈圈餅,我貪婪地吃得一嘴白糖,一邊等jú新說
下去。
「你要當心李-,他挺會為自己打算。」
誰不是呢,jú新,誰不是呢?也許只除了殷醫生,他握住病人的手一夜,為只為
她整晚驚呼流淚。
「毓駿,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發覺jú新愛輕聲吆喝我,似對小狗發號施令,不這樣,仿佛不足以引起我注意,
難怪她,有一陣子,無論她多大聲叫我,我都不認識這位老朋友。
「李-是有企圖的,你要當心。」
「jú新,多謝你關心。」這倒是由衷的。
「現在穿衣服,我們出去看店面。」
「但是jú新,街上人多車擠風塵僕僕,我不想去。」
「你答應的。」她一臉失望。
我沒有,她也知道我沒答應過,但她太願意相信這件事,於是在她心中,這變為
這是病態,殷醫生說過,這是頗為嚴重的一種心理病。
jú新得不到反應,有點粗暴。「你要推到什麼時候?打鐵趁熱。」
我要實時作出抉擇。假使說:jú新,那是你的事,我會實時失去這個朋友,我需
要她、重視她,於是溫和的說:「jú新,我不懂,你全權作主好了,選定地方,我會
去瞄一瞄。」
她鬆一口氣,有點愧意,隔一會兒再說:「我不會使你失望。」她擁抱我一下。
那個一直為我打毛衣的jú新呢?那個介紹我去看公餘場電影的jú新呢?那時她對
我好、不問酬勞。但成人的世界從不簡單,拿我所有的,去換取我沒有的,公平交易。
她說:「這份計劃書,你看一看。」
「我會的。」
下午,到銀行一次,把jú新的報告交予投資策劃部經理,很快會得到專業性的忠
告。
黃昏,李-派來廚子及女工。
他竟對我這樣周到,這是前所未有的事。以前,關係再親密,也不過當我是一個
少不更事的女孩,自然給他帶來許多溫馨,但煩惱也絕對不少,他的態度也跟著我的
情緒時冷時熱,有限的溫存,無限辛酸。
但是最近他這樣對我,像是我們之間一切障礙都已消除,不復存在,不用閃縮。
我舒暢地攤開四肢,躺大沙發內享受。
若不是大妹尋上門來,我還可以輕鬆得完整一點。
她與小妹不同,大了兩歲,說話十分尖刻,有母親三分真傳。
一坐下來,她打量了一會兒,便笑說:「姊姊這裡似電影裡的布景,光是插花費
用,便夠我們開飯。」
我不是不知怎麼回答,誰是昨天才出世的呢?但只是忍耐地微笑,容忍她。
見我懦弱,大妹更加理直氣壯。「母親上次同你說的事,你有沒有在辦?」
也許是李-的關懷給我帶來新的希望,是以看這個世界的角度也不同了,只是溫
和的說:「這麼大一筆款子,還得商量商量。」
「姊姊,你並沒有親人了,你只余我們三個骨肉,真不明白要找什麼人商量,外
人豈非更不可靠?」
我看著大妹,她談吐精靈,神態堅定,這樣材料根本不必浪費四年的寶貴時間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