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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4:09 作者: 亦舒
「我會學習照顧自己。」我站起來。「晚了,jú新,回家去吧,孩子在等。」
「噫,那個家。」jú新面孔上露出異常厭惡的神色來。
真奇怪,他們都不快樂,原來外頭沒有什麼快樂的人。
多麼意外,在精神病院裡,每個病人都想速速痊癒,離開醫院,重新投入外邊的
世界,從頭開始。
最後三個月,遵醫囑留院作最後觀察,心急如焚,找到一份日曆,每過一日,用
紅筆在數字上打一個叉叉,時間過得似鍋牛爬,我歸心似箭,但一-間又見日曆上打
滿紅叉叉,終於出來了。
他們不快樂,擁有一切,他們卻不快樂。
這是最令我詫異之處。
我把jú新送出去,松下一口氣。
沒想過要做生意,完全沒有,只想看清楚這個世界,脫節了兩年,試圖追回來。
看樣子不用費很大勁,他們還是老樣子。
躺在溫暖的床上,鼻端聞到似有還無的香味,這是前任女主人留下來的,人去了,
靈魂尚在,我若有這般大的魅力,李-當日就不會舍我而去。
第二天一早,妹妹上門來。穿著校服,拎著書包,有點怕難為情,我招呼她進來
吃份早點。
「你是大妹還是小妹?」
「小妹。」
這時女工也按鈴進屋收拾。
「有什麼事嗎?」我遞熱茶給小妹。
「母親叫我來,說同你商量。」
啊!
「她說,家裡實在是一點開銷都沒有了,山窮水盡。」
「我寫張支票。」
「她不要支票,嫌不夠方便,要現款。」
我看著窗外良久,終於站起來,走進書房,開啟抽屜,取出一疊現款,交小妹手
中。
「不夠明天再來。」
她並沒有道謝,默默站起來,告辭。一切名正言順,劫富濟貧,或許她們想,這
一切各人原應有份,只不過為著一個老頭去世前胡塗,沒有把財產分清楚,所以勞駕
她們上門來討。
妹妹把現款收好。
「當心點。」
「媽媽就在樓下角落等我。」
「她為什麼不上來?」
妹妹不響。
「我隨你下去。」取過鑰匙,送她到樓下。
母親站在停車場上,正吸菸,天氣並不太冷,但她瑟縮著,似有某種癖好的人,
遠精神不振。
妹妹迎上去,她匆匆扔掉菸頭,伸出手,妹妹把現款遞給她,她往衣袋裡一塞,
急急離開,並沒有抬起頭來。
妹妹轉頭看我,我把手放在肩膀上,表示同情。
她低下頭,像是羞愧。
妹妹說:「我要遲到了。」
她提著書包離去,我注意到她的裙子太短,鞋子太髒,才十多歲就開始憔悴。
回到樓上,一進門,女傭正出來,慌慌張張撞在我身上,定一定神,她說:「我
下去買些日用品。」
我覺得異樣,四邊一看,即發覺茶几上一隻金表已經失去。
心頭上失望,難以形容。
是誰取走的,是小妹,還是女傭?
手錶是父親的禮物,戴著它已有十年,在外國讀書時,時常漏在宿舍公用浴室,
信不信由你,每個同學都知道它屬於湯毓駿,會得取出交我手中。
在醫院住兩年,把它當鬧鐘用,就放在枕邊,醫生護士女工進進出出都不曾失去。
到此刻卻在家中失蹤。
唯恐神經過敏,細細找尋了一遍,始終不見,不覺一陣心痛,昨日jú新上來的時
候,我還戴著它。
女傭買著雜物回頭,我便著她走,以後都不用再來。
累得倒在沙發上,捧住頭,不知如何應付。
殷醫生說的,有什麼事,儘管找他。
出來前一日,大不以為然,斬釘截鐵的說:「不,這下子完全痊癒,我知道該怎
麼做,永遠不需要再見你們。」
殷醫生一呆,但反應很快,實時伸出手來。「如你所願,永不再見。」
當時我也覺得做得太絕。
但為什麼此刻反悔了呢?多麼想取過電話,與殷醫生或是陳姑娘說幾句話,問候
他們,報告自己的近況,同時問一問,那位老病人有沒有開口說話,而失戀的女病人
是否仍然不住叫著愛人的名字?
我一定是瘋了,竟然牽掛著精神病院裡的事與人。
用手緊緊掩住面孔,但心底下卻覺得外間的一切更可怕更失常。恐懼緩緩自心底
升起,一向不擅應付,否則也不會待在醫院幾年。我把身子蜷縮起來,竭力忍受著孤
寂。
隔了很久才去接聽,聲音嗚咽。
「毓駿,不舒服?」是李-,是他熟悉的聲音。
不由得慌張的傾訴:「我不見了手錶,記得那隻表嗎?」
「靜下來,噓,慢慢說給我聽,可是那只會響的金表?」
「是,父親給我的。」
「有沒有放錯地方?」
「沒有。」
「別激動,我知道手錶對你有極大的紀念價值,我馬上來看你。」
「不,我想靜一會兒。」
「三十分鐘到,你別走開。」
我用雙臂把自己緊緊擁著,看著天花板,深深嘆口氣。
一定要控制情緒,連忙斟杯冰水灌下肚子。別讓李-看著好笑。
我已痊癒,我已正常,不能露出任何恐懼任何跡象,一定要沈著應付。
李-不用三十分鐘就上來,我略為鬆弛。
他先里里外外找了一遍,失敗之後,輕輕的說:「看我帶來什麼?」
我用手撐著頭,再也不感興趣,看到他手中金光一閃,才跳起問:「找到了!」
多麼希望失而復得,多麼希望冤枉了傭人或是小妹。
李-把表放在我手中,不錯,一模一樣,但不是那隻,這只是新的,他買來討我
喜歡。
「謝謝你。」我戴上它。
「找了好幾間鋪子。」
「你一向神通廣大。」
「你若真想謝謝我,就露一點歡容。」
忽然再也忍不住,對他斷續的訴起苦來。「太不適應,白天不知做什麼吃什麼,
晚上十分孤清,在裡面,可以得到很好的照顧,出來之後反而手足無措,親友都有企
圖,並不關心我……」
「我是關心你的。」他溫柔的說。
「你有裘瑟芬。」
「我與你仍是朋友。」
「尚能做朋友的話,又何必分開?」
「你要原諒我,在那個時候--」
「李-,無論在什麼時候,你都以自己的利益為重。」
兩個人靜默下來,這樣得罪他,他原應拂袖而去,我有點詫異。
隔很久他說:「不應記住裡邊的事,我知道你很吃了一點苦。」
「沒有,他們對我極好,要什麼有什麼,現在連找個人說話都不容易。」
「jú新呢?我一直怪你與jú新說得太多,她與你頂談得來。」
我把腕上的錶轉來轉去。「是,jú新。」
「要人照顧還不容易,我替你辦,保證廚子明天就到,而且是個手腳乾淨的。」
我了。「我還是老樣子,是不是?」
「每個人都希望你恢復舊觀,」他說。「別為這種小事擔心。」
他拉起我的手。
有一度我們想結婚,父親劇烈反對,老人不喜歡李-,他倔強的直覺令我非常困
惑,偷偷與李-來往的日子是最痛苦的經驗,我不怕李的妻子,但不想令父親失望,
母親已經是他的致命傷,我不能再加重他創傷。
父親已逝去,少了強大的阻力,此刻我與李-淪為朋友關係,再也沒想過結婚。
我說:「除了廚子,還要一位女士。做茶時手會發抖,已有兩年沒有衝過開水。」
「才兩年?我以為你一輩子沒做過這種粗活。」
李-一直有使我展顏的本領。
「同-出去逛如何?」
「與裘瑟芬!」我警惕地問。
「我同你兩人。」他保證。
我披上外套,同他出去,他選間法國菜館,環境本來不錯,我也打算好好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