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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4:09 作者: 亦舒
我拉小棋至一角,''有生必有死,這是你第一次接觸到可怕的死亡吧戶
」十三年了,」小棋同我說,」養了這麼久,為了它,暑假都不敢去旅行。」
」是的,安玻,正如它離開你,你也離開我,我們一點辦法都沒有,人類力量非常渺小。」
我緊緊擁小棋在懷中。
她哭得雙眼都腫起來。
晚上令棋詫異說:'俄知道為何他倆投緣,都是一般熱性子.\n一般人眼中自然現象,對他倆來說,皆千古傷心事」
這令棋,夠冷血吧。
有她來調濟調濟,恰恰好、周太太頓時白令棋一眼,怕她言語有所閃失。我卻笑了。令棋何嘗不是真性情。
那晚我一直陪著小棋,兩個人都懷著破碎的
周末,我同她去挑小貓。
她很抗拒。不肯接受代替品,長毛短毛波斯一概不要。
一直逗她開懷,她雙眼中充滿悲傷,真分不出是小棋抑或是安琪。
這時令棋在車子裡等我們,正吃冰淇淋。」這正是令棋性格中最突出之一點:泰山崩於前而不動於色。
正打算放棄,發覺小棋的目光轉為溫柔。
她看到一隻小小土生玳瑁貓蜷縮在地上。
我連忙把握機會,將它抱起,放小棋懷中。
貓很髒,但不要緊,洗一洗,養胖它,就像新的一樣,連我都可以調理復元,它為什麼不可以。
那隻貓才三十元,是寵物店好心目后街揀回,連住入籠子的資格都沒有。
不知為何小棋看上它?
也不知為何令棋看上我?
~切莫名其妙,如有大能無形之雙手,將我們一步推一步往前走,玩弄於股掌之上,停不下來。我終於放鬆了自己。
舊公寓已經退掉,開始找新房子。
把安琪的財產交回律師,按條例辦事,她尚有親人可以接收這些,倘若沒有,捐給慈善機關也是一樣。
恢復自由身並無一般人想像的那麼愉快。
出去唱個半死,冶遊,亂賭,都沒有資格,還不是上下班,看場電影,吃杯茶。
幸虧個棋從來不令我難堪,她是個上等女子,事事得體。
一直沒有把自己的事告訴過她,~隻字都沒有,但我想她是知道的。
但是聰明的女子,從來不問。她們只聽。
老周抓牢我,」不急搬出去嘛,剛有點八色,全靠幾隻家鄉菜。」
說實話,我也不捨得。
孤獨好比洪荒猛獸,專揀意志力弱的火吞噬。
記得讀書時放寒假,從來沒有享受過,坐在康樂室,凝著眼看電視,住宿生都回家了,座位上往往只有我一人,每個台都播放花式溜冰,真可怕,無窮無盡地,身材健美的少女在冰上伸展雙手舞動,連繼著七八個小時,不同的人出來做同樣的動作——我~直呆呆瞪著電視機。
以後再看到這種節目會尖叫起來。
在周府,空氣里有一股不自覺的暖流,使人四肢百骸放鬆。
只是無端賴在此地,要等幾時呢。
每想付房租,又被擋回。
最壞的已經過去,置之死地而後生,東方先生說的。
說我死過來,也不是太誇張的事。
一覺醒來,發覺小貓拿我的頭做了窩,舒服地睡在頭髮上。
那日就去理了發,剪個時下流行的變型防軍裝。
人要是死不去,自然只得慢慢振作起來。在理髮店中對牢鏡子,我下了這樣的結論。一直到處看公寓房子,但始終沒有搬出去的意思。
已養成陪小棋做功課的習慣,做畢三十題算術,尚能天南地北的聊天。
教她李白的詩。
狂態漸露,站起來大聲朗誦,我一句,孩子一句:」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小棋即時接上去:」孤帆遠影碧空盡。誰見長江天際流。」
每星期一首,像唱歌一樣,小棋都背熟了。
令棋啼笑皆非,」我有種感覺,小棋自從認識你之後,再也不能做一個正常的孩子。」
誰說不是,這隻有我知道。一寫完功課,合上手冊,看到冊子封面印著的號碼是三七二四。
三七二四,化了灰也記得,這是安琪那保管箱號碼。
」'這是什麼?」一驚問小棋。
」學生編號,每個學生都有一個編號。」
」你的號碼是三七之四多」這麼巧,竟有這麼巧?
小棋點點頭,晶瑩的雙眼看著我,像是要看穿我腦袋,小棋是我的紅顏知己。
安琪,我默默地念,安琪,你還有什麼話要同我說,安淇。如果沒有,請你安息。
我都明白了。
你使我知道真相,是為著要我死心,好叫我從頭開始。
」方叔。」小棋叫我,」方叔。」
我深深嘆口氣,握住她雙手。
天氣暖了。
小棋連」天長路遠魂飛沓,夢魂不到關山難」都學會了。
老周的二妹與妹夫回來度假,設宴招待。
特地去租了只遊艇,玩半日,所費無幾,卻顯得鄭重別致,他們一家人對生活的態度,一直喜氣洋洋,為我所佩服。
大家全體告一口假,出海遊玩。
才春天罷了,海面已擠滿船隻,熱鬧之處,不下於星期日早上的茶館。老周對我說:」陪令棋下水吧。」。
令棋換上一件檸檬黃髮光漆顏色的泳衣,身材之好,出乎意料,一向含蓄的她今日忽然炫耀,效果額外驚人……
下水還早些,但為什麼不呢,至要緊是好玩。
令棋的二姐二姐夫十分健談兼夾風趣,一直陪我閒聊,小棋坐在我旁邊,只有令棋,在甲板曬太陽,害我要費神用一隻眼睛吊住她。
忽然她躍下水去,朝太陽游擊。
我忍不住,站起來,伏在欄杆上去看她。
老周他們相視而笑。
不遠之處泊有一隻流線型最新式的船,長約五十公分,上面音樂開得震天響。時髦男女不住扭動跳舞,其中幾個見令棋游近,竟伸手召她。
是一種直覺,我渾身緊張起來肌肉抽搐。」。
為什麼?
船上漆著的名號是安德利安。
A!
我呆呆看著令棋胡安德利安號游近。
」是他了。」
我轉頭,小棋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來到我身後。
我著魔似問:」是誰?」
」快過去,」小棋說,」快過去帶她回來,去呀。」
我還在發怔。
小棋伸手推我,」去呀,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他是誰?」
一激動,顧不得上身有棉背心,下身有牛仔褲,飛身跳下海水,朝令棋游去。
不知是哪裡來的力氣,衣服下水後失重,卻不顧一切,一支箭般朝令棋射去,水花飛濺。
不但老周他們鼓起掌來,對船的人也歡呼,令棋詫異的往回看,見是我,停在水裡,十二分驚奇。
必須承認,水中的她,似一朵芙蓉。
我竭力伸手出去,抓住她,傻傻地看車她。
她先是駭笑,繼而溫柔地拉住我的手。
安德利安號上的年輕男女叫我們:」歡迎歡迎,歡迎所有戀人。」
我與令棋上了安德利安號。一個皮膚已曬成棕色的男子迎上來。一照面,第六感覺已告訴我他是誰。心平氣和地說;」閣下定是安德利安。」
他一怔,隨即籟灑地笑,''正是,在下姓歐。」
令棋遞給我一塊大毛巾,我取過擦擦頭髮,同令棋說:」請給我取一杯拔蘭地暖身。」
令棋走開。
安德利安歐笑笑:」大男人不難做,要美麗的小姐服從你,可就難了。」
我看著他,只覺他條件勝我千萬倍,要人有人,要財有財,如果真是他,如何能怪安琪舍我而去。
我平靜地問:」歐先生可認識陳安琪?」
他怔住,表情很古怪,有兩個可能:一是一時想不起陳安淇,二是不明何以陌生人,一照臉便提起陳安琪。
這是只歡樂遊艇,人們說著笑著,不停喝不停吃,一邊跳一邊唱,但我心中沒有半絲快樂。
」陳安琪?」安德利安歐不置信的反問。
'是,安琪。」我聲音很溫和。」你是她什麼人?這句話證明他認識她。
」你是她的…朋友吧。」
」是,但安淇已經去世。」我看著他,」一年多了。」
」你是——」再大方的他也起了疑心。
'我姓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