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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4:09 作者: 亦舒
安淇騙我,安琪騙我。孤軍作戰,不不不不不不,有人在那一頭等她。
生前始終不肯說真話,胡亂編個故事,哄我人信。她明明有個人,明明投向新生活,明明有更好的前程在等她。
安琪,我錯愛你。
那夜到凌晨,才拖著箱子回周府。
面色十分可怕,回到客房,蟋縮在床上。
安琪在去世之前已經~點也不愛我了。
死去的是另外一個人,不是我愛妻。天慢慢亮起來。
有人輕輕叩我房門。
是小棋,她是屋裡最早醒的一個,因為六點半要搭校車。
」方叔叔早」
」吃過早餐沒有?'
」媽媽在做。」
」過來,坐方叔旁邊。」
她溫柔地過來,讓我摟住她。,」
」方叔,你見時娶小阿姨?」
我失笑,」嫁娶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她很適合你。」
我一震,看著小棋,她又開始說大人話。
」失望一次已經傷身體,不要再用錯感情。'」
」小棋,誰教你講這些話,誰?'
」媽媽跟爸爸說的,被我聽到。」
我吁一口氣,、」他們真那麼說?」
」是的。」
我苦笑,疑幻疑真,安琪安琪,什麼時候,再與我通消息?
小棋看著幾隻大行李箱子,」這就是你的東西?」
我點點頭。
」你租下我們家的房間,永遠同我們住?」
」永遠」」永遠永遠永遠?」她欣喜地問。
他們孩子最愛永遠,仿佛永遠很容易做到,要等很久以後,才會知道世上根本沒有永遠這回事。
很多很多世人以為是熟悉的事。其實都是幻象,像愛情。
」小棋。」周太太低聲找她。」媽媽叫你了。」周太大推門進來,笑道:」一起吃稀飯吧。'」
早餐還開兩檔,六點與八點,女兒吃完丈夫吃,誰說主婦易做。
讓安琪坐家中,她是不乾的。
讀了那麼多的書,她說,好不容易找到份報酬較為理想的職業,一有一千一萬樣想添置的東西,沒有收人怎麼辦。
像一切年輕女子,她愛美麗的衣飾,能力不逮,老是省著省著。
~次到著名時裝店去試穿十六萬元~件的義大利貂皮大衣,引致我口出微言。
記得我說:」穿了會飛?會飛~百六十萬也值得。」
在我眼中,衣服用以蔽體,數千元也已達極限。
但我愚蠢,表達能力太差,也許不是物質,也許只是態度太壞,令她心冷。
離開我,總有她的原因。
面前粥已涼。我與小棋去等校車。
站在路邊,天才蒙蒙亮。
小棋與其他的孩子不同,她精神奕奕,絲毫沒有倦相,背書包的姿勢都比人挺直。
一輛小小日本車兜過來,在我們面前停下。
我還不知是什麼事,小棋已經叫:」小阿姨。
我倆跳上車。
令棋說;」這個星期我早更,可以來接你們。」
」你們」,我早已變成周家~分子。
小棋說.\n」坐私家車真好。」
人都會這麼想吧,所以安模坐較為豪華的車去了。
把小棋在學校放下,令棋將車駛上山頂醫院。
」附近有間咖啡館,要是你願意的話,三刻鐘之後我可以過來。
」不用巡房?」
令棋向我擠擠眼,」總有辦法。」
沒想到她會這麼詼諧,這女子端的冰雪聰明。
」好,我等你。」
我在水塘邊站得雙腿發麻,山頂不是沒有寒意的,像歐洲夏季的清晨,噎,當年與安淇旅行,絕
早起床,在石卵街道溜達。
我占去她生命中大部分時間,正當她要離開。
便結束短短~生,可恨我沒有令她覺得更快活。
那位先生,。如果真使她歡愉過。也對她生命做出貢獻,安琪已經煙飛灰滅,我不會妒忌。
飛機開往日本停站,是他們約定的吧,在東京會合。再飛往紐約。
就是這麼一轉飛機;使安琪迎頭撞上悲劇。那位A君,是不是也在飛機上?我永遠無法得知。
'下雨了。」'她說。不知不覺,梅雨天已開始。」瞧那霧」穿玻璃雨衣的她有~股瀟灑。我說.\n」一個人看也沒有味道,一個人走翡翠
珠鑽鋪的路亦無趣,越老越發覺數千年來三綱五常自有道理,誰也推不翻。她失笑。我漲紅面孔。笑我迂腐好了,一介書生,百元一用是書生,戴著頭巾氣,過一輩子,許多事學不會做,更有些事,不肯做。
」笑什麼,你答應的那杯咖啡呢?」
」姐姐問我,那些衣物,要不要幫你整理?」
」怎麼好意思。
」關在箱子裡,也不是辦法……
」關上~兩季,用不著索性買新的。」有些還能用呢。」過去的算了,能埋葬就埋葬掉。」不帶來豈非更好?」」人之常情,不捨得。」就此說,」人就是這樣,牽牽絆絆,大限來了,才不得不擱下~切。
」大學裡,你念數學吧?」,
」在會計行里同你姐夫做同事,你說我念的是什麼?'
自己也不知道為何語氣似吵架。
這也不容易,非要同一個人親見到一個地步,才會如此說話。
當下令棋看我一眼。
」去喝咖啡。」我說。
這些小小的意外,都是她下的心思。
是誰說的,是位女同學吧,她花七年功夫,把丈夫訓練得玲球剔透,什麼都懂,然後為著不可冰釋的誤會,與他離了婚,結果他第二次婚姻非常愉快,因為已懂得討好女性。
我會不會也有同樣的遭遇?
也許不,我沒有人家那種可供塑造的資質,而且安琪~下子把我所有的自尊摧毀,很難恢復。
_回到周府,已經中午。一杯咖啡竟喝那麼久,超乎意料,暖洋洋。
小棋已放學,迎出來,~臉淚痕。
大吃一驚,」什麼事,」周太太說;'貓兒不行了。」」它在哪裡?'
小棋把它放在被窩裡,周太太亦不干涉,對一隻老貓恁地好,這家人善良、。
它的確不行了。
'皮毛一塊~塊脫下。只有出的氣沒進的氣,縮成一團,這一年來,失去安模,它就一日差似一日,暗地裡,它也知道發生了什麼吧。
像小棋一般,我雙眼亦紅潤。
」叫小阿姨來?小棋徵求我意見。
」她要上班」'那怎麼辦?」帶它到獸醫處。」
」它有十歲了吧?周太太問。
起碼。
一認識安琪,它已是成年的貓,玳瑁色,皮色光滑,雙眼灰黃,閃閃發亮。
但我從來沒有愛上貓,它們太不羈,太難以測度,永遠無法與它們發生真正的關係。
如今貓的玻璃眼褪盡顏色。
我把它輕輕放人籃子,帶它去看醫生。小棋要跟著,被周太太留住,叫她做功課。
這孩子,橫看豎看、都是正常的一般小孩,但,但有時候,她會冒安琪的口氣與我說話,深不可測。
獸醫叫我把貓留下。
幾時來帶回去?我問。他說它一生已經終結、十多歲的貓好比百歲的老人,生物總有死亡的一月。
我馬上自責內疚,安琪,我沒有好好地照顧它。
近日來幾乎想把世上一切罪過招攬上身,以抵消心中苦澀。
我摸摸貓兒的頭,繳了費用,憂鬱地離開醫生處。
誰知小棋完全不接受這家事實。
先是震驚,睜大眼睛,用手掩著嘴,接著眼淚如涌,晶瑩地一顆接一顆淌下面頰,蔚為奇景。
這麼多淚水!小棋小棋,像我們成年人,都成為乾涸的井,滴水榨不出來,再傷心也只得乾嚎。
她哭個不停,抽噎,傷心得不可抑止。
忽然我明白了。
這不是小棋,這是安淇。
我把她輕輕擁懷中。
啊少女時代喜愛的寵物如今離她而去,反應過激也是應該的。
」我們再去挑一隻小貓。」
」不要不要。」小棋仍然哭。
連周太太都說:」這孩子,怎麼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