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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4:09 作者: 亦舒
    我忍不住把小棋擁在懷裡,」不不太,你會活至一百歲。」,'」」誰活到一百歲?」

    老周下班了。

    」爸爸。」小棋撲上去。

    爸爸,我也渴望有人那樣叫我,最好是個小女嬰,~疊聲:爸爸爸爸爸爸。這會是天底下最好聽的聲音,她就是我的瑰寶」鑽中之鑽,完美無瑕。

    老周過來放下公事包,」你同小棋倒是投契。

    周太太捧著點心出來,」將來他的孩子,同小棋~定相像。」、老周說:」表姐妹,當然相像。」;

    兩夫妻都篤定了。

    我內心有點驚恐,真的,這樣下去。難保不傷害另一人。

    只乾笑著。

    但個棋多麼了解我,算得是我的紅顏知己。

    這年頭,誰會欣賞低調如我的人,然而令棋就做得到。

    小棋問:」小阿姨今天要來的,是不是?

    」小孩子還不去看卡通。」

    老周趁客堂只剩我同他,便問我:」你覺得令棋怎麼樣?」

    我說老實話,」哪裡配得起她。」

    」呵哈呵哈。」老周大樂。談他真可愛,永遠光明開懷,但願神明保信他一生如此。

    」客氣什麼。」

    」我說的是真話。」

    」開步追吧,相信我這個姐夫,你只要舉步,她會等你,不用跑一千米。'

    我更加汗顏。

    」當然我也知道,你搬進我們這裡,也是為令棋的緣故。」我說:」舊居回憶太多。'

    老周點點頭,」凡事從頭起。」

    令棋來了。

    我與她似乎已養成不與對方說話的習慣。沒想到她也如此含蓄。

    只聽她與周太太說:」二姐給我一封信,她在那邊十分適應,日子清淡平和,回想從前在三十五攝氏度的大雨天擠地鐵上班,簡直不可思議。」

    老周說:」真的,本市越來越恐怖,我都想提早退休,帶小棋到那邊讀書算了。」

    」二姐說維多利亞似仙境一般,等於早登極樂。」

    我禁不住笑出來。'。

    她們家三姐妹真正活潑幽默。

    或許我也應該有三個孩子……啊,想完孩子又孩子,莫非我的心又活起來了。

    大家取笑一輪,開始吃火鍋。

    不知我有沒有胖,好吃好住在此散心,已有兩個禮拜。

    」飯後你同令棋去散散步吧。」老周指點我。

    我們樂得按本子辦事。

    附近街道燈火燦爛,轉角處有一間店鋪,黃金色的燈泡照亮豐盛的存貨,生意很不錯。

    如今都不多見這種雜貨店了,都被超級市場代替。

    我看著令棋,她面孔上也露出留戀的神色,可知想法同我一樣。

    小時候都曾到這樣的地方買冰淇淋吧。

    真不知道是怎麼熬過來,成為大人的。不過你看小棋,她有她的快活,儘管功課那麼緊,儘管前面路上都是荊棘。

    令棋跟在我身邊。句話都沒有。

    安淇卻是、只小鳥,她不停地說話。但說了那麼多,瞞著我的更多」

    老以為安琪是單純不過的小妻子,沒想到心中藏好」、

    一輛遲來的校車,放下一群孩子。孩子們高聲說笑,離很遠都可以聽到細節。

    」喜歡孩子」'我問。

    」在醫院做過一段日子的人會對生命略為懷疑。

    」大部分人都已發覺這一點。」

    」除非把自己弄得很忙很忙,跌在床上即時入睡,根本不去想它」

    」你忙嗎?」

    」並不,但時常很疲倦。

    都市人都是忙碌蒼白的。

    」天天重複著一樣的事,見一樣的人。

    」渡假有否幫助?」

    她搖搖頭。」飛機搭來搭去,更加勞累。

    她所需要的是轉變生活方式。

    」你有多少假期?」

    」一百八十多天。」

    」拿了它,到歐洲小鎮去躲上百多天。」這一向是我的秘密心愿,可惜安琪不予支持。

    令棋笑,顯然她也認為不可能。

    不過她說:」會的,在適當的時候,我會那麼做,假期對我們來說,許是生命中最寶貴的奢侈品。

    本欲大膽問一句:等蜜月時?

    太私人了,不能開口。

    其實社會沒有誰都一樣過,但人怕寂寞,往往做出英明神武狀,扮一柱擎天之姿態來安慰自身一…也沒有什麼不對,人人如我這般消極行不通。

    只有令棋才會欣賞我,她人淡如jú。

    不過還是提起精神回老家收拾。

    安淇去世後,第一次把她的東西整理出來。

    同她的親戚通過消息,他們覺得詫異,都一年了,他們說:不不,不要緊,由你做主好了。

    買了那種人們回鄉用的大型帆布袋,把安琪的衣物全部裝進去。

    多,東西多得不得了,四季衣裳連鞋襪裝滿三隻圓錐型的大袋,全叫慈善機關取了去。

    家中的抽屜全不上領,一直以為毫無秘密可言,不費半日,都清理乾淨。

    自己的衣物,也得收拾,全裝進行李箱中。

    一件凱絲咪大衣,是安淇送我的禮物,拾出來,抱在懷中,萬分感慨,大衣袋中有硬物。

    什麼,是什麼陳年舊東西,忘記拿出來,是否某年某月的音樂會場刊,抑或是從舞會帶回來的香水樣板?

    伸手進去掏,取出的卻是一封信。

    安淇的字,寫給我的信。

    怎麼會以這種方法送信,信應該貼張郵票寄出,或是放在案頭容易看見。

    我糊塗了。

    連忙拆開來。

    厚厚的一疊信紙,十來張,都不同質地,這封信不是~氣呵成,分好幾次慢慢寫畢。

    呵安淇,你還有什麼花樣呢,為何將我的痛苦分段加深,為何人去後還玩我。坐在床沿,攤開她的信。確是寫給我的,有些紙上只有一兩句話。」我要離開你了。」她寫。我要離開你了,仿佛聽見她清脆的聲音在空室中響起。」不能再繼續與你一齊生活。」'」不是不能夠這樣持續下去。倘若學許多老式」夫婦般忍耐一下,可以期望金婚紀念。」」但每個人都只能活一次。」日子飛逝,你覺得嗎?在小公寓中,天亮就」起床準備早餐,看著曙光緩緩自窗口透進,禁不住想:太陽什麼時候照到我身上呢?」」下班往往比別人遲,一出門,只看到霓虹燈,也許想得太多了,誰不是這麼過呢。」

    」自學校出來,七年整,做同樣的工作。」

    」滿以為婚後會有點轉變,但隨即發覺生活上的結合不表示心靈上的結合,好些晚上失眠,聽到你平安滿足均勻的鼾聲,不禁想我們像是陌生人呢。」

    撫著紙張,不信這是安琪親筆所書。

    我所認識的安琪,毫無機心,不可能想那麼多,那麼悲觀,那麼絕望。

    粗心,從頭到尾是我的疏忽。

    痛苦使人長大,痛苦塑造性格,我一向幼稚,直到現在才獲得成熟的機會。

    用手捂著臉一會兒,才能把這信看下去,整個人迷醉在她的字裡行間,忘記身在何處。

    」想離開你,追求理想生活,但沒有勇氣。」

    」日子越來越苦悶,有時覺得沒有目標,不知為什麼忙,為什麼忍耐,為什麼勞累。

    」你不知道你吧,像個孩子,只要在晚上做頓好的給你吃,就已滿足,喜歡看你吃飯,真不明白成年人何以能吃得那麼香甜那麼多,一點心事都沒有。」

    」曾經暗示過幾次,希望得到更多的關注,都得不到回音,你似沒有感覺。」

    讀到這裡,大叫起來。

    一聲又一聲,直至喉嚨沙啞,都無法宣洩心中苦楚。

    暗示,為什麼要暗示,為什麼不直言?

    為什麼不直接控訴我笨拙?為什麼不簡單地說明要離開我,為什麼要玩把戲?

    安琪安琪安琪。寫得出來就應該講得出來!是內疚吧,是把莫須有的罪名加諸我身,故此羞愧得開不了口吧。

    硬說我乏味,不關懷,麻木,根本上我不是個巧言令色的人。

    安淇應當知道,我不會說話,非必要時,亦不想說話。我知道會為這種脾氣付出代價,但不知道是這種代價。'

    低下頭,把信讀下去。

    」日出回落,不再帶來生機,記得老鷹的故事嗎?嚮往自由,在公司中所遭遇到的挫折,多說無益,天生不夠堅強,還須後天鍛鍊,但是何等樣的吃苦,總有人要令你連斟一杯咖啡都失去信心。」

    」你不能救我吧?」'偷漸覺得沒有人愛我。」」漸漸認為人生在世只有靠自己。」」既然這樣,為什麼不分手呢。」」你會原諒這孤軍作戰的決心嗎?」」這次到紐約出差,決定暫時不再回來,想看看新世界,在律師處,有一份離婚協議書,地址附在後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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