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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4:09 作者: 亦舒
    忽然之間,我忍不住過去,輕輕把令棋的腳搬上小棋的床上擱著,好讓它們血脈流通。

    仿佛這樣是為安琪盡點力。

    她跟我這麼久,哪裡有享過福。

    令棋對我這動作有點詫異,但接受我的好意。

    我低著頭,雙眼紅潤。

    終於嘆口氣,說:」我送你回去,小棋要休息,小學生比任何人都早起。」

    我拉令棋起來。

    周太太在門口,搭訕的說:」小棋六點半就得穿戴整齊下樓等校車。」

    孩子都不易做。

    他們把我倆送到門口。」'

    真的怕小棋還會對我做出什麼提示,但沒有,她只朝我擺擺手。

    令棋問:」把我叫了來,就是為著好送我回家?」

    」我看你也疲倦了。」

    」日積月累的悶厭。」

    」認識那麼多的人,應付那麼多的事,的確會煩。

    」姐姐以為我躲床底下做人呢,因不出來應酬。」

    我微笑,周太太最快活。

    」至少請我去喝杯東西。」

    我雙手插在袋中,錯開頭了,怎麼辦呢,把人叫出來,人家既然來了,又不能即時送回去。

    」有什麼好地方?」

    」怕不怕吵?」

    」怕。

    」那麼,上我家吧。」

    哎唉,見完她姐姐姐夫,又要去見伯父伯母,不行不行不行,再也沒有這個精力。

    」我與一位女友同住,她去了旅行,環境頗為清靜。」

    這已是很大的鼓勵,令棋眉宇間有一絲據傲,我相信她不會輕易請人上家吃咖啡,對我一定是另眼相看,為什麼?不是單為老周做保人吧,我有什麼好處,致令她看上我?

    這時推辭,對小姐無異是侮辱。

    我點頭,與她上車。

    公寓並不小,裝修得時髦而具特色,她們在經濟上完全獨立,比許多男性強。

    露台對牢海洋,海上停泊著大郵船,像是隨時要開進屋子裡來那麼近,可以嗅到海鹽味,端的好景色,尤其因為這一角的海特別寧靜,有點像十九世紀庭瓜畫的風景油畫。

    」好美」

    」奈何沒有時間抬頭欣賞。」

    」周末總可以吧。」

    」睡覺還來不及。」

    」同我一樣。」

    她攤攤手,」所以二姐要到三十多才有空論婚嫁,本來她也住這裡。

    我不語。

    她問:」喝什麼?」

    」請給我一點威士忌加冰。

    杯子中冰塊叮叮,我沒坐下來,一直站在露台上,風有點冷,令棋已脫下外套。

    我說:''別傷風了好,我也要走了。

    安琪怕病,她不肯告假,上司極其苛刻,不相信人會發熱,他壯如牛,於是也不讓人病……很辛苦的一回事。

    真的要告辭了,不然貓會餓死在家。

    令棋並不方便留我。

    女孩總是女孩,總還有所禁忌。

    我很喜歡她,但心中創傷妨礙發展,我無心再進~步。

    足足過了五天,我獲得合法開啟亡妻銀行保管

    箱的權利。

    似做夢一樣。

    銀行職員旋開鎖匙即席離開。

    我捧出箱子,裡面有好些東西,我把它們裝進一隻空袋中,離開銀行。

    老周出去午餐,房間剩我一人,我把箱中內容傾倒在辦公桌上,最令我吃驚的是一隻大鑽戒,閃閃生輝,指環里刻著字母:ATOA。

    像是有人在我太陽穴處重重擊了一拳。

    誰,誰送出這樣貴重的禮物?

    第二個A無疑是安琪,第一個A是誰?我竟一點也不知道她收這這樣的東西。

    呵,我的天,難道她對我不忠實?

    我用手捧著頭,耳畔嗡嗡響。

    我情願不知道,安淇,為什麼叫我發現這些事?不知道沒有痛苦,安淇,我不要知道,不要不要不要。

    我哭了。

    保管箱裡還不止這隻戒指,尚有一份樓宇買賣合約,房子在半山,時值雖然大不如前,也絕對不是個小數目,屋契上是她的名字。

    我不相信這是事實,手籟籟的抖,不能支持下去。

    我並不是個勇敢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昏,實在受不了,耳膜上似針刺般痛,神經線要崩潰。

    我不能正常工作了。

    把桌上所有禮物婦進袋中,提著它回家。

    貓兒迎出來,咪鳴咪鳴,跳進我懷抱。

    受騙嗎,是受騙嗎?安琪哪來這麼多現款,我和她的收入僅夠開銷,省~輩子也省不出這些珠寶物業。

    她並沒有慷慨富有親戚朋友,算來算去,這些東西,來路不明。

    更可笑的是,此刻我竟成了它們的合法繼承人。

    屋宇買賣合同上的日子是十四個月之前,換句話說,是在安琪去世前僅僅兩個月。

    抱著貓的手越收越緊,貓吃不住力,尖叫一聲,掙扎跳走。

    這時電話鈴在靜寂的屋子裡暴響起來。

    是安琪,安琪打來的。

    她有義務要同我說清楚,她欠我一個解釋。

    我著魔似的去取過電話:」安淇,安棋。」

    '」阿方,是阿方嗎?」老周的聲音,」你不舒服?怎麼突然不見了人?'」

    」我」

    」我們來看你好不好?'

    」我叫令棋來看你。

    我終可以出聲:''不用。

    」她是醫生,她知道該怎麼辦,你先躺一躺。」

    醫生,我竟不知道她是醫生。

    ''阿方,大家都關心你。」

    我低聲說:」你們對我這麼好,方某死無葬身之地。

    」呸呸呸。」老周笑,」她馬上來。」掛了電話。

    我呆呆看自己的手。

    與安琪共度的生活片斷.\n如做電影般一幕一幕在掠過。

    她,那麼她已羽化成功,但她答應我,會得前來道別,叫我留意在露台上徘徊的鷹。

    淚水至此泊淚淌下,不能抑止。

    我已盡了力,安淇,你有心事,為何不對我傾吐,我雖軟弱無能,至少有一顆熾熱的心。

    安改,我閉上雙目,痛快地哭。

    忍了一年的眼淚,至今才釋放。

    門鈴叮噹響起。

    我用手背抹抹面孔,再用毛巾擦乾,出去開門。

    今棋站在門口。

    一面孔的關懷,手中提著藥箱。

    她伸出玉手,按上我的額頭。

    」你的熱度不低呢。」

    被她一說,我頓時萎靡,支撐不住。

    她診症,我靜靜躺著。

    怎麼沒留意,她身上一直有股淡淡的消毒藥水味道,但我以為有潔痛的女孩都愛用那種肥皂。

    」老周沒告訴我,你是醫生。」

    」非必要時姐夫他們絕對不說,都埋怨我入了這行,嫁不出去。

    」自己開診所嗎」'

    '不,哪有本事,在公家醫院服務。」

    我合上探熱針。

    」好好休息,不要想大多,已有些微神經衰弱,看,手心直冒汗。」

    我別轉頭。

    這種關懷是真實的。

    」一會兒姐姐會送吃的上來,你不嫌煩吧?」

    」感激涕零。」

    」朋友之間,應該這麼做。」

    門鈴再度叮噹叮噹。

    令棋代我去啟門,只見奔進來的是小周棋。

    」方叔叔。」她親熱地蹲到我床頭。

    小女孩身上穿的是我挑的大衣。

    」小棋。」

    小棋探向前來,在我耳畔輕輕說:」忘了整件事。」

    我一怔,」什麼?」

    」忘記它,從頭開始。」

    我寒毛直豎。來了,又來了,這不是小孩說的話。

    這是安琪。

    安琪又通過小棋來同我接觸。

    我連忙自床褥上撐起,輕輕抉住小棋雙肩,盯著她,渾身抽緊,」你說什麼?」小棋清晰的說:」不要錯愛。」她像背書般利地說下去,」忘記整件事。」

    我跳起來。

    周太太偏巧探頭進來,」小棋,方叔叔不舒服,別打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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