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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4:09 作者: 亦舒
現在都不大敢出露台。
也有人勸我搬家,但是我怕搬走之後,安淇不認得路。
貓兒已習慣我的雙腿,我也習慣它暖乎乎的身體,我們倆都不想搬走。到東方先生那裡去之前,並沒有抱太大的希望。
他是一個其貌不揚的小個子,當然我不會以貌取人,只靜靜坐下。
他看著手上時辰:、-」丙戌、丁酉、壬寅、庚戌……這不是你的八字。」
」是我妻子。」
他推算一番,吟哦著,約有十分鐘之久,我耐心等候。
忽然他說:」你們夫妻,緣分已盡,早已分開」.\n
我一顆心躍動,這是惟一算得準的一位相土。
我逼切地看著他,手心冒汗。
他繼續推算,用一隻小算盤輕輕地打,只見他運指如飛,算盤子上上落落。
然後他詫異地抬起頭,」周先生,你開在下玩笑,周太太已經不在了。」
一聽到這句話,整個人如泄氣皮球,癱在沙發里。
過了良久,喝一口他為客人預備的濃茶,我說:」是,她已經去世。」東方先生不響。
我繼而問:」然則一切都是算得出來的了?既然可以推算,證明一切都是註定的,
這麼說來,一個人的一生全部記錄在簿子中,我們干什還要努力掙扎?」
他輕輕嘆口氣。
」先生,能否告訴我?'
他搖搖頭。
」先生,可否告訴我,她此刻在什麼地方?」
」你以為我是神仙?」他笑了。
」有人稱你為半仙。」
」我替你看看如何?」
我的手心已布滿汗,緊緊握著,把自己的數字給他推算。
」你會再組織家庭,」他說,」後妻比前妻更能幫你。」
我苦澀的想,沒有人會比安淇對我更好。
但東方先生說:」後妻會更愛護你。」
我靜靜聽著。
」你的事業不會有大成就,但生活可以過得很舒適,做普通人,往往是最幸福的。」
」告訴我,先生,怎麼可以與我妻子接觸?」
東方先生抬起頭來,怪異的凝視我,雙眸中似有七色寶光流露。
」告訴我。」我有種感覺他一定有話想說。
」你便是一個有特殊異能的人。」
」你說什麼,先生?」
」你會接觸到她。」
」啊!」
」我不能再多說了,推算記錄稍後會寄給你。」
我大為震驚,」可是先生,我一直未有見她入夢。
東方先生溫和地說:」我只知道你有能力,但其中奧秘如何,不明所以,恐怕要靈媒才會懂得。」
他站起來送客。
我只得離開。落得樓來,冷風一吹,機靈靈打個冷顫,趕緊拉拉衣襟。
冬季西裝還不知在哪裡呢,尚未取出來。
往年都是安琪為我備下的。她老笑我一件襯衫可以一直穿下去,直到她替我取換。
回到家中,我抱起貓,掃它的背脊。
哺哺問它:」知道吧,我是個有異能的人,安淇會不會通過你同我會話?'
它眨眨眼,咪鳴咪鳴。
我餵它晚餐,女傭每期炒一次新鮮魚鬆給它。
我自己吃罐頭湯。
這一年來,食而不知其味,若不是怕倒下來,早就絕食。
早早晚晚開著電視機,製造一點聲響,同時讓貓兒跳到電視機上,蹲著取暖。
我還會再結婚?誰要我。
說真的,我也不會要任何人。
再去從頭開始約會異性,請她們跳舞喝茶逛街,真沒有那麼大的興趣。
就一輩子冷清靜寂的過好了,不稀罕外頭吵雜繁華。
半夜在安樂椅上坐著,突聞嘆息之聲。」
但安琪從不嘆息,安琪從不氣餒,即使有靈進入我屋,這也不會是安琪。
我嘆口氣,上床睡覺。
第二天。老周看到我,搖搖頭,」氣色壞透了
我苦笑。
」不能老這樣煩悶啊,放大假出去逛逛如何?」
到什麼地方去,同誰去,想都沒想過。
」尊夫人生前與你莫非真是神仙眷屬?」
我不作答。
他也不加以追問。
」拙荊問起你,請你到舍下喝下午茶。」
我不感興趣,但想到可愛的小周棋,心中又一動。
」實不相瞞,我還有一個小姨子……」老周說不下去
我明白了,上次做的王萊一湯,是看樣版的代價,事後周太太認為滿意,才通知正主兒出場。
情緒再壞,我擦擦鼻子,也不禁笑出來。
周無奈地攤攤手,」無聊,是不是,太座有令,不敢違背。
我不怪他,假使安琪向我提出這種要求,我也會應允。
丈夫不聽妻子的話,聽誰的話。
」小姨子喜歡沉靜與有浪漫氣質的男子,懂得生活情趣,痛惜女性」
」我不是一個有出息的人。
」不要緊,有我陪你。」
我又笑。
」來看看好不好?」
我想見的,其實是小棋。
我點點頭。
老周拍一下大腿,」不管上不上眼,總要參與正常社交生活。」
他說得也是。
」就今天好不好?」
這麼急?
」我好交差呀。」老周笑。
也算是標準姐夫。
安琪沒有姐姐。無論什麼事,到頭來總令我想起安琪,心中總是扯住似痛,一陣一陣,轉為麻
痹,那一剎那,我好比死亡。
人生與痛苦有解不開的結,永遠有些事有些人,讓你不得暢快。
再婚?不可能了。」往老周家,也不過是騙吃騙喝而已。
該日我並沒有穿戴整齊。
周家的小姨子比我遲到,我一進門便熟抬地問:」小棋呢?'
小棋自房間裡轉出來,雙手放在背後,看住我微笑。
我有備而來,取出禮物。
周太太眉開眼笑,」真客氣,寵壞小孩子了。」
小棋看著她母親,等待指示。
周太太說:」沒關係,拆開來好了,都自己人了。」她說漏了嘴,趕忙藉辭去斟茶。
小棋拆開禮物,見是件格子呢大衣,十分猶疑。
」不喜歡?」
她抬頭說:」上星期同媽媽逛公司,看中它,媽媽說太貴,沒有買,我一直想要,你怎麼會知道?」
我一怔。
周太太出來看到,」哎呀,太巧了。」
老周卻說:」真會花費,小孩子大衣有時比大人的還貴,沒道理。」
安棋喜歡格子呢,什麼顏色衣服都能配,她說,這是我選它惟一原因。
」很高興你喜歡。」我同小棋說。
」謝謝方叔叔。」
小女孩捧著禮物進房間去。
周太太施盡渾身解數籠絡我,老周趁她不覺,向我眨眨眼。
這對夫妻好不幸福。
喜歡做媒的人一定有大量溢出的愛與時間,否則自顧不暇,哪有空理這種事。
周氏夫婦的幸福感染了親友。
周太太娘家姓趙,三小姐叫趙令棋。
一位時髦的職業女性,打扮得異常出色,穿那種寬肩膀的套裝,織花紋的絲襪,瓊皮鞋子與手袋配成一套…大抵清晨六時便要起床打扮。
以前安琪也是這樣,一星期洗兩次頭,一次在周末,時間還比較充分,另一次在星期三,六點正就得起來,天還沒亮呢,洗頭竟成為大事。
我很佩服她們,本市這麼繁華,這班女郎做出至大的貢獻,什麼五百元一瓶面霜,七千元一件大衣,三百元一小時的全身按摩,一擲千金,毫無各色,她們拼死命的吃苦去賺錢,拼死命的亂花,安演說過,真不知為什麼辛苦為什麼忙。
別看她們一枝花似,辦事很姜很辣,男同事不敢做不敢說,她們卻有辦法同老闆爭個道理回來。
這一陣子很少見女同事哭,她們十分堅毅,女人的弱點經進化已十分不顯著,只除了不肯把年齡坦白。
趙三小姐令棋大概二十多歲吧,可能還要大一點,很難猜測。
只要喜歡,何必追究這些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