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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4:09 作者: 亦舒
我沒有。
我老想與安琪接觸。
生前為她拍攝過錄影帶,如今一遍一遍的觀看。
安琪回答我!握緊拳頭嚷。
疼痛感覺如把刀地剜進胸口,真正生不如死。
他們說,時間治癒一切痛苦,真不相信行得通。
同事們勸我,這樣的事,不是沒有的,不止發生在我身上,誰誰誰同誰,何嘗不是恩愛夫妻,說拆開就拆開,生離死別,無可避免等等。
我整個人變了。
表面上仍然勤奮工作,照常上下班,修飾得十分整齊,連我都佩服自己可以肉體管肉體,靈魂歸靈魂,創傷的心不為人知。
但開始迷信。
能知過去未來的靈學迷惑我,開始拿著安琪的時辰八字去為她算命,幾十元或幾百元,什麼居上什麼上人,都算不出她那麼短命,批出來的結論,都是勸年輕夫妻要互相忍耐才能白頭偕老,或是警告每逢月圓要謹慎小心免生意外,甚至說安琪的命硬,夫妻分開段日子也是好的云云。
更有說安琪在中年會得發一注小財,有一女一男兩個孩子……都是模稜兩可的批算。
漸漸這變成我的嗜好,下了班,喝杯啤酒,與相士聊聊天,安琪的時辰八字我也背得爛熟,相士的江湖論調也能安慰人心,本市略有名氣的算命人被我約遍。
一日老同事老周問我:」但你有沒有見過東方先生?」
」都沒有太大的意思。」
周說:」你心情確是苦惱,若要問個前程,替你約東方先生。」
」靈驗嗎?」
」我小姨子三十四歲尚未有對象,苦悶之餘,在他處算了一個命,結果十分愉快。」
」願聞其詳」
'東方先生算到她在年底會嫁予肖馬的男士,當時已經五月份。
我抬起頭來。
周說下去:」結果小姨子在十二月二十九號結婚,對象的確肖馬,今年三十一歲。」
我呆呆地聽著
周說:」他倆是閃電結婚的,她去算命的時候他們還未相識。」
」好吧,」周說服了我,」把地址給我,我去看東方先生。」
」一要預約呢,說不定排到明年,我同你想法子。」
」謝謝你。」
」其實你何用算命,」周勸慰我,」大家都說你真正純品,許多人早已經續弦。
我看著窗外,」我們是相愛的。
」這間寫字樓許多小姐都崇拜你,抬起頭來看看,散散心,也不是對死者不敬,是不是?」
周是我同房,他可以說最清楚我。
我牽牽嘴角。
」好了,下班到什麼地方去?要不要來我處吃頓便飯?」
我搖頭。
」同你客氣一輩子也請不動你,我堅持你來。」
」改天吧,老周。
」我家又沒有妙齡少女,你避忌?」他懇切的說。
」什麼菜?」
」紅燒黃魚,冬瓜火腿湯,椒鹽小排骨。麵條魚炒蛋……」
」我來」
」外頭吃不到的家常榮。」老周驕傲的說。
他有個不辦公的太太,專門以他為中心,服侍他。
安琪雖然辦公,家事仍然做得妥當,雙手不停,放下手袋文件,立刻雙手浸到鋅盆洗菜做飯,家裡女傭只來洗熨打掃。她不言倦,但看得出是累的,很多時冬晨爬不起床,夏日有黑眼圈。
婚姻生活苦樂參半,很多少女誤會一結婚一切困難迎刃而解,故此更加無法應付其中艱苦。頭一年適應期剛過,正在慶幸漸入佳境……
那日老周一起下班。乘搭地下鐵路回家。
周對於生活出奇地滿意,你不能說世上沒有快樂的人。
他的公寓房子就在地鐵站上面,上下班異常的方便,故此從不興買車的念頭,工作性質又不必擺排場充闊綽,周太太是個樸素的女子,大都會的生活,對周氏來說,也似置身小鎮般溫馨。
他有一個女兒,據他說很聽話很漂亮,那是一定的,哪個孩子在父母眼中不是如此呢。
今日我想去借一點溫暖。
不過得早退,要回家餵貓,與它還真的發生了感情。
一開門,周太太與周小姐便迎出來,一照面,我便一怔,那小女孩果然好漂亮,才十歲模樣,已經水靈靈,嬌怯可愛,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將來大了,不知要迷倒多少異性。
我立刻間:」妹妹,叫什麼名字?」
她微微側著頭淺笑不語。
周太太笑,」歡迎歡迎,方先生是稀客。」
我說:」叫阿方得了。」
老周拉我坐下。馬上有香噴噴的咖啡招待,由周小姐縴手捧出。
什麼叫皇帝享受,請來看看。
老周把女摟著,坐在沙發,那小女孩便靜靜聽著我們說話。
她還穿著校服,我注意到那個金線盤出來的校徽便發呆,她與安琪同一間學校。
老周當下說:」這個女兒呢,真是周家至寶,
她叫周棋。
」一定很聰明。
」可是功課不大用心,是不是,小棋?
她仍然笑而不答,姿態不像小女孩。
飯菜一下子做出來,周太太招呼我人座。
我吃了很多,因為憐惜自己的緣故,能夠吃的時候使多吃點。
飯後老周與我談天說地,話題在掌相風水上轉。」你知道寫字樓東廂那間天窗房叫真不由你不信,堪輿師來看過,說大凶,結果三個人坐
過,都因車禍人院,不送命也有得煩的,現在只能擱影印機。」
老周是公司老臣子,什麼都見慣見熟。
這麼多年來他也沒飛黃騰達,但他樂天知命。
」我看得很開。'」他說,」一切都是註定的,什麼叫作夠?不再追求便調之夠,
否則做億萬富翁也是不夠。
我點點頭。
」我知你最近這段日子萬念俱灰,」他說,」年輕人要振作,說不定大好家庭在等著你呢。」
我又坐一會兒,起身告辭。
老周送我到門口,又想起要送我一罐家制豆瓣醬,轉身去拿。
他女兒小棋忽然開口,」你家有一隻獵,是不是?」
我一怔,看著她粉紅色的面孔,'你怎麼知道?」
她微笑,」我喜歡貓。」
一時不以為意,」是的,貓是非常可愛的動物。」
」要是它鬧肚子,冰箱下格有一瓶藥,餵它喝一匙羹」
我沒聽懂,」貓會肚子痛?」
」會的」。
老周與周太太把袋子遞給我,我也不客氣,打道回府。
吃得太飽,胃氣痛,一夜輾轉反側。
出奇的是,貓兒亦滿屋遊走,一非常不安。
天沒亮便起床,看見它縮一角,樣子痛苦,抬頭向我求助,哼哼卿卿。
心一動,拉開冰箱,在下檢找,翻出一隻瓶子。
小棋怎麼知道?
腦後一陣涼颶颶,是巧合吧,整件事不可能。
瓶上有張小小標貼,是安玻的字:一每次一小格,貓不適時服。
我的手在晨爆中顫抖起來。
連忙抱起貓兒,餵它服藥。
心中疑團大似鉛塊。
天漸漸亮,貓漸安寧,在床上睡熟。自安琪去後,人貓皆先從前風采。
梳洗更衣返公司。
老周比我早到。」
一見我便說:」這是東方先生地址,替你約了下星期五黃昏」
我接過字條收好。
」老周,」我想起來,」小棋平時愛做些什麼。有特別嗜好無?」
他似笑非笑看著我,」怎麼,打算十年計劃?老實說,你肯等的話,我求之不得。」
我漲紅了臉,」你說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老婆歡迎你常來呢,說似你這般男子,不可多得。」
他一直讚賞我。
」每周未來散散心如何?'」
我沒有機會再探聽小女孩的事。跟著那個禮拜,工作忙得瘋掉,有些人越忙越鎮靜,又有些人越忙越煩躁,我是前者,可惜上司是後者。
不過也好,越亂時間過得越快,熟悉新日曆的時候,已是三月份開始。
多麼容易又一年,多麼容易又一生。
從前過年,忙著與安淇找節目,都無暇想人生哲理。
兩人相擁站露台上,聽到船隻汽笛齊鳴,便開了香按親吻對方視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