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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4:09 作者: 亦舒
    「那是因為她有一個好母親。」玉梨向我眨眨眼。

    「我真不相信,我小時候是這個樣子。」

    「但很多人都不承認。」

    「我認,但是不信。」

    「我太壞?」

    「不,看到你的皮膚眼睛,真令我吃不消,本來我早已忘記自己曾經青春過漂亮過,直到你出現,發覺上主確是公平,現在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再也不怨天尤人。」

    「啊,原來這是我出現的目標。」她笑。

    我也笑。

    她站住腳。

    「我們在這裡分手吧。」她說。

    「你有一隻皮夾子在我這裡。」

    她不經心地說:「我不要它了,送給你做紀念吧。」

    「你需要什麼?」

    她搖搖頭,「我要的,你不能給我。」

    「仍是鄭傳書?」

    她無奈苦笑。

    我們在雨中緊緊擁抱。

    「別玩得太瘋。」我說。

    「我不會的,」她說:「否則也不能夠成為你。」

    「再見。」

    她朝我擺擺手。

    我拉拉衣襟,雨絲漸急,面孔濡濕,頭髮也潮了。

    我依依不捨地看著她,只見她以小鹿般敏捷的身手轉一圈,而她的朋友正找上來,一大班人,呼嘯著離去。

    我以無限留戀送走少年十五二十時的顧玉梨。

    並沒有叫車,我躑躅回家。

    「玉梨!」

    我轉頭,是區慕宗。

    「我在你家等了好久,到什麼地方去了,淋得似落湯雞。」

    我傻笑,很久沒有人以這樣瑣碎的事為題來責難我,分外溫馨。

    他說:「我與咪咪談了一陣子,一老一少,倒沒有鴻溝。」

    「要不要繼續話題?」

    「快回去沐浴睡覺,當心著涼生病。」

    「很久沒有人把我當小孩子。」

    區慕宗凝視我,「要是你願意的話,讓我來照顧你。」

    「我要想一想。」

    我上樓去。

    咪咪替我開門,「咦,這一陣子你神出鬼沒,那位區先生來等你老半天。」

    「有人肯等的時候,讓他等。」

    「嘩,風騷。」咪咪笑出來。

    我坐下擱好雙腿,態度有點洋洋灑灑。

    女兒端詳我,「你戀愛了,媽媽,本來你異常古板狷介,似小老太婆,就這一兩個月,生命又似復甦,嘴角時常帶個神秘的笑容,為什麼?」

    「你真想知道?」

    「告訴我告訴我。」

    「我勘破了過去未來,大徹大悟。」

    「啐。」

    真的,咪咪相信不相信是另外一回事。

    前夫過不久就把款子還我,再三道謝。

    「我很慚愧,」他說,「低估了你,沒想到你肯幫我。」

    他說得對,再早半年,我無論如何不會這樣大方,但如今,我體內每個細胞都已放鬆,心中再沒有仇恨。

    其實每一個不愉快的經驗皆因我自己錯誤的決定引起,何必怨天尤人。

    「何足掛齒。」

    「現在娶你的人,可真有福氣。」

    對一位前夫來說,這可真是至大的讚美。

    我有點啼笑皆非,始終做不到落落大方,於是找個藉口,把他送走。

    塵埃落定了。

    先一陣的煩躁不安都改過來,性情開始樂觀,遇到難題,以遊戲人間,幽默的態度來應付。

    秘書小姐悄悄地,感慨地對人說:「原來男朋友有這麼大的效用,顧小姐自從經常約會之後,整個人舒泰溫和,她一放鬆,連帶我們手下人也得益不淺。」

    她說錯了,這裡頭,還有許多不能為外人道的原因。

    當然,我沒有解釋。

    當日下班時分,老闆走進我房間,面色慘綠,雙目無神,魂不附體的模樣,愣愣地坐在我對面,象是有話要說,更象無從說起,看得出是非說不可,否則壓力無法渲泄,會要她的命。

    我當然不是她傾述的好對象,那又有誰是呢?

    「玉梨」,她開口,「我有些私人事與你商量。」

    還是選了我來做聽眾,可見實在是沒有更靠得住的人了。

    我為她輕輕嘆一口氣。

    「玉梨,我先要你知道,我的神經完全正常。」

    是什麼事呢,這麼嚴重,我的神經也不禁謹慎起來,靜靜地等她開口。

    「玉梨,我看到了自己。」

    我一怔。

    她用雙手掩住面孔,驚恐莫名地,以沙啞的聲音再重複一遍,「我竟看到了自己!」

    什麼,我即明白,她也見了自己,與我的經歷不謀而合,看樣子將來還會有很多人有機會看到自身的過去與未來。

    但是她的反應與我的完全不一樣,她害怕得似見鬼一樣,額角布滿豆大的汗珠。

    「一個人怎麼會見到自己,怎麼可能,我懷疑這是精神崩潰的前夕,你明不明白我說的是什麼?」

    我點點頭,我完全明白。

    「你真的明白,這純粹是私事,你真的明白?」她仍然丟不開老闆身分的氣焰。

    我斟一杯冰水給她,溫和地說:「我真地了解,因為我也見到了自己。」

    「什麼!」她訝異地跳起來。

    我幽她一默,「不一定要雄才偉略才會在街上遇見自己,」我停一停,「要不必害怕,因為那不過是你自己。」

    第一次,我保證是第一次,她正式地聆聽別人所說的話。

    「看到自己有什麼好怕?堪稱天下第一樂事,你聽我慢慢解釋,這不過是未來世界的科學家同我們開的一個玩笑……」錯愛  安琪去世後,我整個人變了。

    我們新婚,蜜月回來才一年,她因公出差,飛機在日本海摔下來,沒有一個旅客生還,而安琪是其中之一。

    我成為穌夫。

    整件事非常困惑,安琪的目的地並不是日本任何一個城市,她同我說,她要去的地方是紐約。

    任何人都知道,往紐約直航要飛過太平洋,假使飛機失事,那才是它的墳墓。

    她乘的班機也不對,甚至時間上也出了差錯。

    航空公司十萬分火急把消息通知我的時候,我還以為有誰同我開黑色玩笑。那日,是星期四,而安琪早在星期一已經被我送到國際機場,親眼看她步人禁區,在本市時間星期二

    下午四時她已抵達紐約,打過電話給我。

    那不是安琪。

    我與她公司聯絡,人事部總管同我肯定,方陳安琪應在紐約曼赫頓酒店三七零八號房內。我斟一杯威士忌坐下來,才放下一半心,就聽到安琪的貓伏在一角嗚嗚的哭。這隻龐然巨貓已有十歲高齡,安琪自幼養大的寵物,它,安琪說,便是花生漫畫中那隻與史諾比打架,重五百磅的大貓。

    我都沒有留心,不過它至少重十公斤,倒是事實。

    我不喜歡貓,貓亦不喜歡我,但我們和平共處了一年。

    安琪一定要把它帶到新居來,與它形影不離。

    聽到它哭我就想,是不是它有什麼預感?

    於是不住掛電話到紐約,一直沒人應,酒店正答應為我調查,航空公司又把更壞的消息通知我。

    已證實是方陳安琪,身分證號碼及護照國籍都核對無誤,叫我接受事實,儘快出發去做善後工作。

    而稍後,紐約那邊亦告知我,安琪一直未有人住酒店。

    我震呆掉。

    成晚抱住那隻貓,不眠不休不食。

    但是天還是亮了,活著的人總要活下去,我麻木地辦妥應當辦的事。

    親友都讚賞我出奇的鎮靜,悲慟而不失態,我自己卻知道,那是因為震中尚遠,還未撼碎我心,那一段時期我處於迷茫不可置信的情緒中,根本不把整件事當真。只是噩夢,我同自己說,很快會醒來。

    直到今日,沉痛才慢慢襲上心頭。

    安琪竟永遠地離開了我。

    當日出門,她充滿興奮之情,能到紐約出差十四天,實在太過完美,工余可以逛遍她心愛的百貨公司、美術館以及劇院。往日旅行,每個城市至多停一兩日,走馬看花,根本於事無補,她說。是這樣興致勃勃地上飛機的。數日之後,便陰陽兩隔。實在不相信她就此離我而去,總覺得她不知躲在哪一角哪一處,惡作劇地看我渾渾噩噩地過日子,說不定有一日,她會自隱蔽的地方跳出來,指著我笑我傻。因為我沒有看到她的遺體。飛機自高空墜下海中,一切煙飛灰滅。送出去是活生生嬌俏無限的少婦,一聲對不起,連一斑灰都得不回來。她沒有再出現,她去世了。我一直失眠,有時三日只睡一次,即便倦極入睡,隔兩小時也會醒來。總是昕見貓叫。我會拍床,」來,貓咪,來。」聲音嗚咽如貓。它輕輕躍上床與我共度苦夜。我倆相依為命。我沒有在報上刊登協聞,心中暗處,始終存一絲希望。或者有一日她會返來。安琪的父母早逝,不用為這件事傷心,她有一個個哥哥,兄弟總比較粗心,活著的時候,一年也見不了多少次,很快接受了這樣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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