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2023-09-21 17:04:09 作者: 亦舒
    我喃喃說,莫非都服食了安非他命。

    秘書小姐替我做一杯滾熱的紅茶,兩個茶包,保證趕走瞌睡蟲。

    她把報章上的專欄讀出來,「顧小姐,你聽聽這個,躁狂症是一種影響情緒的精神病,與抑鬱症相反,病人日常情緒十分高漲,想收斂一點也辦不到。」

    我轉過頭來,咦,這是說誰呢,好不熟悉。

    她讀下去,「——病人日常生活顯得充滿活力,很旱起床,搞到深夜才上床,喜歡誇張地表現自我,平常說話總是滔滔不絕,而且速度十分快,但內容支離破碎,不能集中在一個主題上……」

    我眼睛一亮,老闆,我們的老闆,她很明顯患了這樣的症候,叫什麼?躁狂症。

    「——他們的情緒十分高漲,很多時為別人帶來歡樂氣氛,由於不能自制,他們的玩笑不是每個人可接受,他們對前途充滿幻想,隨著病情加深,病人失去判斷能力,幻想變得誇張而不實際。」

    秘書小姐向我眨眨眼。

    這個聰明的女孩子,她也想到。

    我越來越喜歡她,如此伶俐剔透,她不會長居人下。

    我問:「怎麼醫治呢?」

    「不知道。」

    「會不會致命?」

    她還來不及回答,我們已聽到患者的聲音,先是抱怨車擠,復是天氣不好,再就是夥計不力。

    最後她問:「誰的花,顧玉梨,啥人送顧玉梨花?」

    聲音如聞噩耗。

    什麼花令她這麼反感?我們這裡女職員大不乏人收花,尤其是她自己。

    我連忙探出頭去看。

    呵,難怪,太誇張了,花束直徑怕有一米,全部白色,香氣撲鼻,梔子、夜來香、百合、鈴jú、姜蘭、蝴蝶蘭、茉莉、滿天星、康乃馨、玫瑰、全部都配在一起。

    我心花也跟著怒放,因此被開除也是值得的,揚了眉吐了氣才死,夫復何求。

    「是誰?」秘書問。

    我微笑。

    跑到窗口去看著天空。

    她已經回去了吧,三個顧玉梨已經走掉一個,她留給我寶貴的人生哲學,永志難忘。

    老闆推門進來,「你認識區慕宗?」

    我點點頭。

    「你怎麼會認識他?」

    「朋友介紹。」

    「他是一個十分得體的男人,不多見了。」

    我當然知道。

    「也許我們對男人要求太高,想想他們也真可憐,一點錯不得,否則就讓女人看不起。上周末也坐船,一個個中年男士都穿著時髦的便裝,顏色鮮艷,拎著手袋,配著他們的斜肩,雪白皮子,小肚腩,象什麼?象上朝的師奶。」

    我一口茶含不住,直噴出來。

    「玉梨,好自為之。」她出去了。

    「謝謝。」

    瞧,做人老闆,沒有三兩道板斧,還真罩不住。

    秘書問:「她怎麼查出來的?」

    「神通廣大。」

    「顧小姐,你再也不用鬱鬱不樂。」

    小女孩把事情看得多麼簡單。

    我同她說:「我想查一個叫鄭傳書的人,你幫我找私家偵探也好,查電話薄黃頁也好,務必把他揪出來。」

    她即時記錄在案。

    我想見他,把事情弄清楚,將精力省下來,做別的正經事。

    十多二十年沒見面,不知他近況如何,見他一半為自己,也是為少年顧玉梨,我總得有一手資料知會她,才可以令她信任我。

    下午,區慕宗來接我下班。

    他問我:「花束還合意嗎?」

    我卻說:「不要再送花來,與我的身份不合,叫我難做人,你是圖一時之快,我卻被人視作偷到油吃的小老鼠,又好比小掘金娘子找到戶頭。」

    他笑著搖頭嘆氣。

    「我已經苦了這麼久,熬出頭來,不在乎歸宿,倒是求想享受,正式地、理智地、愉快地,談一次戀愛。」

    「這倒又不是怕人見笑了。」

    我心想,笑死他們,祝他們嗆死。

    「你已搬回去同咪咪住?」

    「最不喜歡人家打聽我的消息。」

    「我還算是『人家』,他點點頭,」「咪咪對我還比你親密一點。」

    「你同咪咪說過話?」

    「今早。」

    他真有點能耐。

    「她說什麼?」

    「我答應這是我們的秘密。」

    「太信任男人,她是要吃虧的。」

    他取出一支平扁盒子,「請笑納。」

    一看就知道是什麼,我說:「請收回去,我用不著這樣的東西。」

    他很詫異:「是你親自挑選的。」

    我暗怪老牌顧玉梨太貪,「先放在你處。」

    「好,女人有改變主意三千次的權利。」

    「我到家了。」

    「稍後接你晚飯?」

    「我想休息。」

    區慕宗凝視我,「你使我心醉喜悅銷魂著魔,你的嫵媚誘惑我。」

    我笑出來,「真好聽,謝謝你。」

    心想,男人到了那種年紀還有資格說傻裡傻氣的話,這就是兩性至大的區別。

    深深嘆口氣。

    浸在浴缸里閉上眼睛,要設法尋找少年顧玉梨,應該不太困難,我知道她會到什麼地方去,除去在百老匯跳舞,還有一間叫鴉片窟的酒巴。

    真可怖,竟會在那種地方出入尋求麻醉。

    年輕人行徑真的匪夷所思。

    幸虧咪咪健康得多,不是沒有異性朋友,但一切都在陽光下進行,免得我掛慮得頭髮白。

    電話響,我在浴室接聽。

    「顧小姐。」是秘書的聲音。

    「你還沒下班?」

    「我在查你交代的那件事。」第四章  要命,「有消息嗎?」得重重賞她。

    「你要找的鄭傳書,公司里就有一位。」

    「啊!」

    「我聽到這個名字就覺得熟,先到人事部去看一看,免得找遍天下,卻忘了看自家腳底下。」

    「幹得好。」

    「鄭傳書今年四十歲,加入本公司有一年,他自張董王工程公司轉過來。」

    我呆住,年齡背景全對,沒想到是同事,咫尺天涯。

    「他是前公司裁員不得已出來的,起薪點比較低。」

    「他是否畢業自馬利蘭大學?」

    「正是。」

    是他了,我頹然,得來全不費功夫。

    「是史蔑夫的下屬?」我問。

    「正是,史蔑夫對他的報告不夠中肯。」

    那表示他不懂孔雀開屏,也不屑拍馬屁,如非專業人士,早已危危乎,現在混口飯吃尚不成問題。

    我說:「明天再說。」

    「是。」

    該夜做夢,竟看到衣衫襤褸的鄭傳書,拉著我的手不放。

    第二天清早,到公司第一件事便是找到工程部去。

    他還未上班,寫字檯上很整潔,什麼蛛絲馬跡都沒有,連小小的照相框也欠奉,自此可知,他不過當這裡是暫來歇腳的地方。

    這態度是正確的,只要把工作做好便可,何苦灌注太多感情在一份職業里。

    有人認得我,「顧小姐,稀客稀客。」

    「鄭先生通常幾點鐘回來?」

    「九點正。」

    「史蔑夫呢?」

    「這裡都是九點,你們做京官,近大老闆,當然吃力點。」他甚客氣。

    「我稍遲再來。」

    「不送。」

    我希望心頭有一點點異樣,但是捫心自問,卻是漣漪都沒有一圈,泡泡也不起一個。

    那感覺不過似,對,象在文件櫃中找舊年會議記錄,當時我確在場參與那個事件。

    秘書對我說:「老闆病了。」

    我笑,「這一天公司就白白損失兩千大元。」

    秘書咋舌,「是我半個月的薪水。」

    「天下第一營生,所以,書中自有黃金屋。」

    她側著頭說:「總也要靠些運氣吧。」

    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太敏感。

    鄭傳書似在等我。

    一見我便禮貌地站起來。

    他胖了許多許多,額頭是U字型禿髮,但與我認識的鄭傳書扯不出關糸,他們是兩個人。

    真奇怪,在我心目中,鄭傳書永遠是少年鄭傳書,這位先生卻似當年的鄭伯父。

    「玉梨,請坐。」使人安慰的是他落落大方。

    我笑道:「你看我多糊塗,竟不知大家是同事。」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