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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4:09 作者: 亦舒
    與她僵持良久,終於由我先開口,顫抖著聲音,「玉梨?」

    她點點頭。

    我震動:「你怎麼跑到86年來了?」

    她略見迷茫,不懂回答我。

    我伸手去觸摸她,怕她是個影子,但這憂慮是多餘的,她的皮膚,她的體溫,與常人無異。

    我低聲說:「你不應該在這個時間這個地方出現。」

    「為什麼?」她倔強的問。

    語氣同我小時候一個印子。

    「太任性了,今日的顧玉梨是我,不是你,同一個空間,怎麼可能有兩個顧玉梨存在。」

    我說錯了,有三個顧玉梨。

    她不理睬我,坐在樓梯上,自言自語:「我覺得太寂寞。」

    大把青春,無限活力,卻不懂善加利用,反而長嗟短嘆,看到年輕時自己如此愚昧,不禁啼笑皆非。

    「你住在哪裡?」

    「不告訴你,所以成年人都只會欺侮譏笑我們。」

    忽然她哀哀飲泣起來,我忍不住把她摟在懷中。

    「是為著鄭傳書吧,他才不值得你那麼做,後來他娶了別人,婚姻也不見得特別幸福。」

    她說:「我永遠不會忘記他。」

    我覺得無比滑稽,永遠?什麼是永遠?三、五、七年後,一切都丟在腦後,搜索枯腸,也不復記憶。

    「你會的,將來還會發生許多大事,都要你奮力應付,寶貝,前面的路長而迂迴,有得你走的,哭,哭瞎眼睛也不管用。」

    「不不不不不。」

    她霍地站起身,扔開我的手,跑上迴旋樓梯。

    「玉梨,」我叫她,「玉梨!」

    剛想追上去,後面麗華趕來,也叫著玉梨。

    一遲疑間,我已追不上她。

    麗華拉住我:「喝醉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

    「我送你回去吧。」沒想到已是午夜,女兒比我先到家,見我夜歸,賜我以不置信的目光。

    她大驚小怪地問:「你去瘋狂過了?」

    我把她拉在懷中,覺得異常幸福。

    遇見十九歲彷徨的顧玉梨,才發覺自己已擁有太多,不禁驕傲起來,從一無所有的青春期到此刻,全靠一雙手,沒有指引,沒有忠告,沒有借力,也都熬過去了。

    還有什麼不足呢,感情上一點點創傷又算得什麼。

    許久許久沒這樣滿意,不禁微笑起來。

    酒精做祟,我伸個懶腰,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紅日炎炎,昨夜之事雖然記憶猶新,一時竟不知是幻是真。

    咪咪做好三文治及冰茶服侍我,心頭一絲溫馨,她們這一代可真甩苦難,好受教育,只要照顧自己便可,不比我們小時候,總有義務要做家中生力軍,非提供金錢上的貢獻才算孝順兒女。

    咪咪細細打量我,「居然沒有醉酒後遺症。」

    「咪咪,你有無讀過狄更斯的聖誕頌歌?」

    「有。」

    「在那本書中,主角史古治是否見到他年輕的自己?」

    「他做夢而已,他做夢遇見過去聖誕的鬼魂,把他帶到童年往事的境界。」

    「史古治還看見他年老的自己孤獨無依。」

    「媽媽,這不過是一篇小說,拿種種比喻來作警世恆言,勸人為善,算不得真的。」

    但我昨夜明明看到自己。

    「媽媽,不要想太多,不要不開心。」

    「只要水渠不塞,洗衣機不壞,我就是天下最開心的人。」

    「你的要求應當高一點。」

    我莞爾:「好,希望有人送我玫瑰花。」

    「為什麼不希望戀愛?」咪咪不滿我的胸無大志。

    我吐吐舌頭:「快點上學去。」

    是日,老闆特別浮躁,大聲呼喝,聲音都沙啞,大家的胃液都驚恐的竄動,影響健康。

    為什麼沒有人帶老闆看從前的她以及未來的她?

    也許她可以從中學習,改掉一些不必要的習氣。

    大家縮在房內,埋頭苦幹。

    前夫打電話來,吞吞吐吐提出要求,咪咪的祖父,他的父親,看中一層小公寓,手上款項短了一點,向他挪,他又恰巧不便,故此同我商量。

    「多少?」

    他說了一個數目,我十分驚異,這不過是我一季的治裝費,再也沒有理由不答應的,但為免使他產生錯覺,引起自卑,我故意躊躇了一下才說好。

    他十分感激。

    這時才發覺他手頭甚顯拮据,然而還一直堅持把最好的留給咪咪,可見為人尚有可取之處。

    於是我請他有空來吃飯。

    曾經一度,我倆水火不容,分了手反而漸漸有點諒解。

    下了班我逛到玫瑰徑三號。

    路旁大蓬大蓬不知名的小百花盛開,受陽光催放,發出水果酒般的清香,聞了真會醉。

    還怕什麼,我同自己說,你已見過另一個顧玉梨,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我跑到三號前去按鈴。

    手心裡都是汗。

    她是不是個老妖精呢?對於未來的自己,我一點把握都沒有,環境造她,不是我之天性。

    看樣子她很有點辦法,不是省油的燈,要小心應付。

    可以這樣客觀地談論自己,太荒謬了。

    沒有人應鈴。

    我寂寥地徘徊一陣,才乘車回家。

    用鑰匙開門,女傭見到我,鬼叫起來。

    她原來棕色的面色轉為淺灰,用手指著我,「你,你是誰?」

    「你到底是誰?」她退後一步。

    「別過份,我是誰你都不知道,我是夫人。」

    大家斗卡通。

    「那麼,那麼剛才那個是誰?」

    我抬起眼睛,心中有數。

    我能找她們,她們當然也可以找上門來。

    「那,那是長得極之象我的老朋友,她同你開玩笑,是不是?」

    女傭慘叫:「鬼鬼鬼,你們中國特別多鬼。」

    我啐她,「你再說,你再說!」

    「有人按鈴,我以為是太太忘記帶鎖匙,一開門,果然是你,你卻跟我說,你要找你,我說,太太,你明明是你,還找誰去,誰知你笑笑走掉,現在你又回來,到底誰是你?」

    我捧著頭,走到沙發躺下,「我才是我,她只是我的老友。」

    「怎麼兩個人一式一樣?」

    「她說什麼?」

    「叫你明晚七點鐘到她家去。」

    「你可別鬼話連篇,還有,這事不准同咪咪談起。」

    「太太,我覺得好詭異。」

    「長得相似有啥稀奇,快快做飯。」

    「我問她姓名,她說她叫顧玉梨,太太,你不是也叫顧玉梨?」

    「你懂什麼,中文不知有幾許同音字。」

    女傭略為釋然,但眼神猶如受驚的小動物,一副活見鬼的樣子。

    明晚七點鐘。

    我斟一杯酒,跌坐在安樂椅中。

    她主動約我來了。

    試問又怎麼會平靜下來,見完年輕的自己,又見年老的自己。

    忍不住掛電話給麗華,想與她傾訴幾句,她卻歉意地說,家中還有親戚在吃晚飯,我連忙識趣地掛上電話。

    朋友不是每分鐘都可以接觸到,人人都有工作親人,時間不夠分配,就得排座次。

    好不容易等到咪咪回來,她手中提著球拍子,一頭汗。

    「過來過來。」我拍著椅墊。

    她連人帶汗的過來擠在我身邊,我深深嗅她濡濕的頭髮,慶幸她並不象我,外型與心情都似她樂觀的父親。

    「我與爸爸打球,他一個人,女友離他而去。」

    「啊,為什麼?」

    「最近他周轉不靈,三部車賣掉兩部,沒心情。」

    「他有的是辦法,一個筋斗又回復舊觀。」

    咪咪說:「他說如今機會又不那麼多。」

    「我仍然看好他,他是一流生意人,」想想又忍不住補一句「九流丈夫。」

    「但是,當初怎麼嫁給他呢。」

    「你當心我將來也問你這個問題。」

    「起碼要隔二十年我才結婚。」咪咪說。

    「怎麼對婚姻有恐懼?」

    「沒有時間,要做的事情太多,婚姻生活耗時失事。」她說得頭頭是道,「我看你這些年來雙手沒停過,嚇死人,還是獨身省事。」

    「是嗎?」我感動起來,「你知道我忙?」

    「我也知道你苦。」

    咪咪把面孔擠過來,臉皮貼著我臉皮,似要把生命力注入我體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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