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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4:09 作者: 亦舒
    老,是,比現在的我要老,但沒有加朦鏡頭拍,笑得很暢快,眼角與嘴角都有皺紋。

    我緩緩放下相架。

    只有顧玉梨才知道相中人確是顧玉梨。

    怎麼可能,怎麼會有幾個、不,三個不同年齡的顧玉梨同時出現。

    我轉過頭去。

    是區先生,他親自替我拿茶進來,一臉笑容。

    「不是說沒有空嗎,咪咪的情緒還沒鬧完?」

    我呆視他。

    區先生近六十歲了,頭髮白掉大半,卻不損絲毫風度,倍添瀟灑,難怪前夫說話酸溜溜的。

    我衝口而出:「你怎麼知道咪咪?」

    他一怔,「你在我跟前說過她千百次。」

    「我有嗎?」

    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他。

    「天氣熱,來,坐下來休息一會兒。」他趨向前來,細細打量我,「咦,今天你好不精神。」

    「區先生,我——」

    「玉梨,你叫我什麼?」

    「她叫你什麼?」

    「誰是她?」他大吃一驚。

    哎呀呀,她就是我,我就是她,這有什麼難啟齒的。

    我握住雙手,深深太息一聲。

    「是否為咪咪煩惱?女孩子大了,心思較為複雜,我相信她會接受我們。」

    「我同你,」我清清喉嚨,「到底已經到什麼地步?」

    他既好氣又好笑,深深吻我的手,「這個地步。」

    這麼理想的男人。

    奇怪,竟為查探這件事而結識到他。

    我的心一動。

    「玉梨,今日你真象年輕了十年。」

    「啊,昨日的我有那麼老呀。」不由我不維護起另一個顧玉梨來。

    他一笑置之。我則怕她會忽然鬧進來,表情甚僵。

    我站起來,「我告辭了。」

    「你看你還鬧小孩子脾氣,我讓司機送你回去。」

    「不用——」又決定改口,「也好。」

    她會不會在家呢,我會不會看到自己?

    萬一真碰了頭,我會對我說什麼?

    我們其中一個會不會消失?

    我並不害怕,只是無限的訝異好奇震驚,自內心伸展到宇宙去。

    不如上去敲門,見一見自己。

    車子駛向住宅區停下。

    我問司機:「就是這兒?」

    他很出奇:「是玫瑰徑三號。」

    「謝謝你。」我下車。

    那是座一層兩伙的小洋房,我在它門口站了很久,始終沒有勇氣去按鈴。

    天氣炎熱,出了一身汗,終於叫街車返家。

    甫啟門,就聽見女傭與咪咪又在衝突,這次不但不覺得心煩,反而有種踏實的感覺,真好,人世就該如此厭悶,適才我仿佛置身迷離境界,感覺難以形容。

    且莫理她們,倒一杯威士忌加冰,解開領口,喝將起來。

    待心理準備好以後,遲早要去探訪她。

    咪咪跑出來,見我呆坐,問:「媽媽,為何你魂不守舍?」

    我跳將起來。

    魂,魂不守舍。

    靈魂的屋子是身體,既然沒有皮囊,那麼遊蕩到什麼地方去了。

    讀過聊齋離魂的故事,倩女的身體並不能活動,只有魂魄可以去到遙遠的地方,與人結婚生子。

    我按住胸口,我反而是顧玉梨的靈魂?那麼,軀殼在什麼地方?

    「媽媽,你不是中暑吧,好可怕的臉色。」

    我回過神來,「我沒事,來,再給我斟杯酒。」

    「別喝太多。」

    「你怕我醉?」

    「許多苦悶的中年婦女就是如此變為酒徒。」

    我笑一笑。

    「我與同學去看七點半。」

    「自己當心。」我對她說:「在這世界上,你所有的,也不過是你自己。」

    「媽媽,我不知你說什麼,至少我還有你。」

    「我能陪你一輩子嗎,噯?」

    「你不是考慮自尋短見吧?」小孩始終是小孩,想到什麼說什麼。

    「才不會,我剛才找到人生新目標。」

    咪咪聳聳肩,外出玩耍。

    公寓清靜下來。我記得電視上有一套陽光下之罪惡,也正是我崇拜的亞素泰姬斯蒂原著的推理片,連忙端坐沙發上觀看。

    會不會看這種電影太多了,魔由心生,引起一連串幻覺……

    但這是我多年來唯一的人生樂趣,生活太沉悶,巴不得跑進偵探片去擔任一角,兇手或被害者,在所不計。

    啊,老一號的顧玉梨看情形過得不錯,環境甚佳,這是一項安慰。

    如果我即是她,她即是我,將來似乎有點意思。

    女傭過來同我說:「朋友約我出去喝一杯。」

    當然,她需要生活調劑。

    「明天你自己做早餐,太太。」

    嘩,通宵達旦的狂歡。

    「去吧,我艷羨你。」

    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去,剩下我一人。

    電話似炸彈似響起來。

    還真不願意去聽。

    是朱陳麗華的聲音。

    「你是誰?」她劈面問。

    「小姐,」我笑問:「你想找誰?」

    「玉梨?」她語氣驚惶。

    「是,正是在下。」

    「你在家,沒出去?」

    「麗華麗華,你喝醉了,我不在家,誰來聽這電話?」

    「哎呀,那你應該立刻趕來看看,我們在百老匯跳舞,又碰見那個同你一模一樣的女子。」

    我的心碰地一跳,「是老的還是小的?」

    「比你年輕十歲。」

    我抓著電話發呆。

    「快來呀,還等什麼?」

    我吞一口涎沫。

    「玉梨,同你似照鏡子一樣,你沒有好奇心?」

    我強笑道:「一定是個醜婦,你們這些人就愛侮辱我,專門糊亂指一個肉酸的女子,硬說象我,為什麼不說僵死鬼象?更能滿足你們。」

    「廢話少說,到底來不來?」

    「好,來,你到百老匯門口等我。」

    「快點。」

    我放下酒杯,披上衣服。

    要不要化妝?去它的,何必討好自己,她不過是顧玉梨自己而已。

    我鎖好門,趕出去。

    若不是喝了幾杯,還真沒有勇氣,再說麗華也在,我同她兩把嗓子聯合在一起,可以退賊,不必怕一個小妞。

    迷底要揭曉了。

    車子十分鐘到夜總會,麗華果然穿著亮晶晶的晚裝站在門口等我。

    我連忙拉住她:「在哪裡,快帶我去看。」

    麗華忽然哈哈仰頭大笑起來。

    我瞪著她,幹麼,瘋了?

    「不是用這種辦法,你肯出來?還不是捧著電視親吻,悶得提早更年期。」

    氣得我。

    「你這隻妖精。」我舉腳作踢她狀。

    「我是神仙教母才真,來,快來,喝香檳吃魚子醬,既來之則安之。」

    一大堆朋友,玩得興高采烈,見我這個稀客,大力鼓掌。

    我反而不好意思起來。

    麗華說:「你看這裡多熱鬧,擠得水泄不通,夜未央,人未老,你何苦難為自身。」

    我們排成一大條人龍,每個人的手扶在前面那人的腰上,跳恰恰恰。

    好久沒有這麼瘋,蠻有趣的,不禁拉住麗華,說聲謝謝。

    她更得意,向我眨眼。

    我一身大汗的找化妝間。

    侍者示意我再上一層樓。

    我自一道迴旋樓梯向上走,在我前面的是一個穿白色迷你裙的女孩子。

    世風日下,要是咪咪穿這麼短的裙子,一定要鄭重對付她,不過不得不承認這少女的雙腿確實很美。

    我們十七八歲時,亦流行過迷你裙,我莞爾,當時何嘗不遭老母杯葛。

    那女孩忽然停下腳步,我並不在意,低頭在她身邊錯過,但是她接著轉過頭來,使我不得不抬眼。

    這一照面,我如遭雷擊。

    迴旋樓頂有一盞水晶燈,發出柔和閃燦的光芒,使我清清楚楚看到,站在我對面的,正是我自己。

    我一陣暈眩,急急抓住扶梯。

    又見年輕的顧玉梨好奇地瞪著我,雙眼炯炯有神,黑白分明。

    遇上了,終於遇上了最最不可思議的事。

    我喉嚨乾涸,心神大亂,橫看豎看,這女孩都是十九歲時不快樂的顧玉梨,我當然認得她,比誰都了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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