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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3:55 作者: 亦舒
    但是留學總比不留學好。學識有時候會增加一個人的良心,有時候學識幫助抹煞一個人的良心。

    好人總是好人,一個腳夫是好人。一個MIT的博士可能是壞人。沒有標準。標準是一個人的良心。

    人的良心常常變。命運問題。

    我們中國人總是把問題推給命運。

    這是很好的辦法。

    想到命運註定的事情,大家都開心了。

    那就是了。命運註定我幾個月後要做留學生。

    瑪麗與我同走。麻將聲象打雷一樣。

    到外國去也是法子,至少那裡沒有麻將。

    打撲克比麻將靜很多。

    一個同學,叫我看看加謬的小說。

    我問:」那可以增加一個人的快樂嗎?」

    他搖搖頭,」你神經了。」他說。

    」我神經了嗎?」我笑,」我不要看。」

    管他加謬是誰。我一點也不關心。

    這個世界,根本沒有用武之處,讀過莎士比亞已經不錯了,況且到現在——我還會背」我可否將你比做一個夏日,你是更可愛更溫和。」莎士比亞是同性戀,沒有疑問。這詩是寫給男孩子的。

    我又看過《水滸傳》。很多人物都以殺人為發泄,有時候一些廢人活得太好,真叫人妒忌非殺了不能消心中鳥氣。

    我看過很多東西,它們快樂都沒有幫助。

    事實上它們使我更不快樂。我為什麼還要看加謬?

    詛咒加謬。

    照我說,如果我是皇帝,我下令」一二三」大家坐在電視機面前看」歡樂今宵」,全國人民都快樂。

    加謬。哼!

    我中學還沒畢業已經就有這樣的牢騷。加謬。

    而我那個同學,還一本正經的指導我」加謬」兩個音法文的正確念法。

    算了算了,一輩子也不想再提這個人。

    我情願見瑪麗。她令我舒暢。她很簡單。

    明白?簡單的人令我舒服,所以我也得簡單起來,去適應別人,大家快樂。

    我睡著了。

    但是我多惡夢。我在十六歲之前從來沒有噩夢。

    這幾天看不見蔡小姐的假期使我驚惶失措。

    我把功課表取出來,數地理課剩下的課數。

    一星期上五天課,其中四天有地理,星期三連接兩堂。

    那意思就是說,一個月上廿堂,還有三個半月的時間,大概有七十二堂課,沒有多少了。

    如果要見蔡小姐,也不過七十二次罷了。

    我覺得情緒低落得很,一切都很無聊,。十六歲就這樣子,我覺得悲哀。

    我幾時到老呢?有人告訴我,這個年紀是苦悶的年紀。

    但是我眼裡看見的,苦悶的只有我一個人。

    其它的同學都很好。很滿足,很安居樂業。

    有人玩一整天的籃球,回家呼呼入睡,一點煩惱也沒有。

    有一些人開始到舞廳去跳舞,抽菸喝酒半夜不睡,他們也很好,功課壞在他們來說不算一回事。

    也許還有一堆人開始走火入魔,研究人存在的問題,看很多哲學,看那些偉大的作家,他們也開心。

    他們都有寄託,只有我是什麼也沒有。

    如果不讀書,是否會好一點呢。我小時候,不曉得人竟然可以不念書,現在可知道七十二行中,可以有七十一行不需要學問。

    象這個若力,不見得比誰更悲哀,他有十一個子女,九個幫他賺錢,兩個給他出氣,他呼五喝六,很愉快。全家都沒有文憑,全家都不想東想西。

    而看我媽媽,把我養得好好的,將來我一走,她便失去了兒子,也許隔幾年才見得到一次,也許還得久一點。我媽媽沒有那個苦力開心。

    他們又說:十幾歲的孩子有時候會情緒低落,等到年紀大了以後,就會安定了。他們把情緒低落看作象出麻疹一樣,一旦痊癒,終身免疫。這是不是可能的事呢?我越來越不相信他們。

    他們是大人。

    當我到十八歲,我也是個大人。可是我想,這世界上叫我看不順眼的事情,必然一天比一天多。

    有一本書叫《紅樓夢》。女人都喜歡它。

    不過我覺得這不是一本女人書,這是一本很消極的書。

    它說:」一落天賣了三千個假,三年賣不出一個真。」

    嘩,算算看,一天賣三千,一年是一百多萬個,三年是三百多四百萬個,可是在那麼多的假當中,還沒有一個真是成交的。天文比率。

    我想我不必那麼恐傷。一個人十六歲的痛苦是因為在這種年紀,心裡比較真,等那些真變成假之後。什麼都太平舒暢了。這是《紅樓夢》說的,不是我。

    我沒有多大心思看談戀愛的小說,但是這種句子,卻不是錯得很厲害。嗎的沒想到有真實感的人都這麼樣痛苦。

    我忽然手舞足蹈起來。看來我還還是太寂寞。

    而事實上,騙了全世界,未必也瞞得了自己。

    不過有些人還頂相信自己的謊言,藉以自得其樂。

    我原本可以好好按排我的生活,但是我的路好象是註定了,我被逼走在上面。滿腔怨憤,動彈不得。

    瑪麗又來了,她說,」我叔叔的朋友有一隻遊艇,你要不要跟他們出去海面上玩玩?」

    」這麼冷。」

    」但是今天陽光好,海面上空氣新鮮,去散散心,是多麼好的事,如果你肯去,我也去。」

    哪裡的太陽都是一樣的,除非蔡小姐會忽然出現。

    」去吧。」瑪麗說。

    」去吧。」媽媽也說,」你就要悶出病來了。」

    」好好好。」我馬上做一個順從的人。

    如果我也可以象他們這樣,真的美事一件了。

    但是我不象他們,他們也不象我。

    我一點事也不可以自主,當我聽他們說的時候,他們都稱讚我,說我乖,當我不聽他們的話,我就不再是一隻綿羊了,我變得很討厭。

    所以我今天聽瑪麗與媽媽的話,去遊艇上玩。

    雖然我心裡不想玩,但是我必須承認天氣是好的。

    那個太陽,真是大大的掛在天空中央,曬得很熱烈。

    那隻遊艇很大,泊在碼頭邊,一派豪華的樣子。我不太喜歡群體生活,尤其是高攀那些遊艇階級,但瑪麗這樣的高興,我沒有辦法。

    上了遊艇,瑪麗找一張帆布椅叫我坐。奇怪的是,天氣不太冷,陽光和煦。

    我伸伸懶腰,向瑪麗笑笑。

    」是吧?我曉得你應該出來走走的。」

    瑪麗很開心,我覺得我也可以輕鬆一下。

    在小小的船艙里,已經有幾個客人在那裡了。

    他們在喝東西談笑,瑪麗與她叔叔打了個招呼之後,就一直陪我,她是個好女孩子。

    沒到一會兒,船便出發了。我坐在船頭,看看破起的浪花,白色的泡沫一堆堆的擁上來,心裡不知道是憂是喜。看看這些浪花,也不一定過得很好,也不一定有知己,幹嘛我不可以學他們?

    我沉默的想,也許因為我是個人吧。

    」你要喝東西?」瑪麗問我。

    」有沒有冰啤酒?」我問:」謝謝你。」

    」一定有。」她走下船艙。

    沒隔多久她就上來了:」蔡小姐也在這裡,原來叔叔認識她。」瑪麗興奮的說。

    我接過了啤酒,」誰?哪個蔡小姐?」

    」學校里的蔡小姐,還有誰呢?」

    」她?在這隻船上?」我的啤酒傾翻了,甲板上都是泡沫。

    」你怎麼了?何必怕呢?」瑪麗笑著說:」看,她上來了。」

    是的,那的確是蔡小姐,她穿著薄薄的毛衣,薄薄的呢褲,頭髮都藏在一頂帽子下,正在微笑。

    瑪麗走過去,」蔡小姐,到這裡來坐。」

    忽然之間,我渾身顫抖起來,我緊張得站不起來。

    」蔡小姐。」我勉強的叫了她一聲。

    」假期,還玩得開心吧?」

    瑪麗說:」很好,你呢,蔡小姐?」

    」我也很好。」她笑笑:」放假難得輕鬆幾天,你們有溫習嗎?」

    」有一點,」瑪麗說:」有一點。」

    我在注意蔡小姐的臉,她是這樣的容光煥發,眼睛嘴唇上都閃著亮光,她太可愛,我低下了頭。

    她是瑪麗叔叔的女朋友嗎?

    」其實我也是朋友叫我來的。」蔡小姐說:」我看是這樣好的天氣,不來是可惜掉了。」

    」是的。」我也說。

    瑪麗說:」蔡小姐,讓我替你去拿一杯橘子汁。」

    」好的,謝謝你。」蔡小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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