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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3:51 作者: 亦舒
我問:「你怎麼肯見我?」
「你找我兩次,第二次還是托上托,一定有要緊的事,告訴我,為了基麼?」
她既然這麼大方,明人眼前不打暗話,我也就清、心直說:「關於你身世問題。」
她的臉色陡然變了,在幾秒鐘內轉為蒼白。
她瞪著我,霍地站起來,但不失為鎮靜的說:「郭先生,恐怕我又得請你離去。」
「對不起。」
「請。」她拉開房門,不願多說。
我一出門,她立刻把門關上。
事有蹊蹺,倘若地的身世沒有秘密,何須這樣?
我在會客室外靜坐,想整理一點頭緒出來。
露斯問我:「郭先生,你怎麼了?」
我微笑,「沒甚麼。我這才知道,司徒小姐不是我想像中那種人。」
「是的,」露斯很高興,「像上次,那個查爾斯林把公司的營業秘密泄露出去,公司要開除他,但礙著他跟一個董事有親戚關係,誰都不肯做醜人,於是這種事天經地義又落在司徒小姐頭上……」
原來如此。
可見這份工作也不儘是威風這麼簡單。
這些都還是小事,要對公司盈利負責,才是大事。
甚麼消息都得不到。
母女都不肯說一個字。
艾蓮很著急,我則處之泰然。司徒太若要達到目的,就非得向我們公開事實不可。
她遲早會找上門來求我們。
果然,人來了。
仍然打扮得很漂亮,斯文有禮,一亮相就使我們覺得欠下她一大堆東西。
她一聲不晌,出示一張出生紙。
我接過看,上面父母的名字分別為司徒讓、謝玉英,孩子叫司徒慧中,一九五六年九月二十五日生。
司徒慧中的確是她的女兒。
真的令人不置信,兩母女沒有一絲相同之處。
她又給我們看身份證,上面的名字的確是謝玉英,照片也瞞不了人。
驗明正身後大家都異常沉默。
終於文蓮說:「我去把司徒小姐請來。」
我說:「此事包在我身上。」
阿姆對於我的勇氣很詫異,「咦。」
我補一句:「她不是不講理的人。」
阿毋提醒我:「才說她是母老虎。」
「我錯了。」我勇於承認。
司徒太太說:「我回家等你們的消息。」
「慢著。」我說:「告訴我,司徒慧中因何離家出走。」
「她與我合不來,不要我這個母親。」
「為甚麼?」
司徒太悲從中來,又哭泣。
可是她一雙妙目,也不腫,只見動人。
我服了她。
遇到不想說的事,便哭,這種早一百年前都落後的辦法,但由她使出來還頂管用。
「說給我們聽。」
「她父親是頂頂大名的司徒讓,她要我這個窮母親來做甚麼?」
艾蓮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來。
阿戚也氣憤:「嘿!狗不嫌家貧,子不責娘親。」這兩句醒世恆言不知從甚麼地方學來,真虧他的,居然還用上了。
不,這裡面還有文章。
阿戚阿母沒有懷疑,我不相信,事情沒有這麼簡單。
我見過司徒慧中,我同她說過話,她不是那樣的人。
我再問司徒太,「你與司徒先生的關係,到底如何?」
「我是他情人。」
「你們在一起多久?」
「十年。」
這就不止情人這麼簡單了。
「司徒慧中現住在她父親那裡?」
「我不知道,知道也不會叫你們來調查。」
「在經濟上他可有資助你?」
「哼。」
阿威說:「小郭,你問這些來幹甚麼?」他不忍。
我想知道司徒慧中的心態。
「你的意思是,你與司徒氏斷絕往來之後十年,她才離家出走?」
「是。」
我問:「她父親的遺囑上,有沒有她的名字?」
吉從太答:「我不知道。」
「阿戚,快去查。」
司徒太很憔悴的說:「我要先走一步。」
「最後一個問題,在這十年中,你為甚麼到現在才徹底的找她見面?」
「前幾年她在外國念書。」
我只得放司徒太走。
她其實並不是司徒太,她沒有名份。結婚與同居的分別就在這裡。當然,名份值多少,每個人看法不同,但各婚姻註冊處還是天天擠滿人,三鋼五常改也改不了。
阿母綜合司徒太適才所說,告訴我們:司徒慧中在生母謝玉英處長大之後,發覺生母地位卑微,於是回歸生父處,以便平步青雲,扶搖直上。」
「不上
「郭兄又有何見解。」
奇徒慧中不是這樣的人上
「事實勝於雄辯,你又何必賣弄你的眼光。」
我還要去找慧中談談。
要找她不容易,不過數盒時思糖買下露斯芳心。
她雖然一直「哎這麼多糖我會胖下次不用客氣」,但心裡還是十分高興,所以我知道慧中甚麼時候有空,便在街角等她。
她出現時我對她吹晌亮的口哨,並且高聲說:「我可愛的小姐,我的口哨技藝為你而學。」
她很吃驚,退後一步,像是要召警協助,等看到是我,才定下神來。
她並沒有生氣,卻也沒有停下腳步,默默向前行。
她穿著一件高領子黑色凱絲咪呢大衣,襯托得她十分高貴。
「司徒,」我叫她,「吃杯茶好嗎。」
她轉身看住我,「小郭,你這第九流的私家偵探。」
她找了偵探來調查偵探?倒是知道我身份。
我說:「九流也還算入流,超過我所想所求。」
「你是一個不錯的人。」
「嘩,謝謝。」
「但請不要纏住我。」
「天氣這麼冷,你已辛勞一天,不嚮往一杯香濃的蜜糖薄荷茶?,」
這叫做攻心為上。
她猶疑一刻說:「喝茶當兒,不許說我不要聽的話。」
「答應你。」
我拖起她的手,她戴著手套,也就不介意,我們這樣過了馬路。
她看上去很渴,也很餓,雙手捧著茶就喝。
我立刻替她叫了點心。
一輪體貼使她很感動,這個女人,平日也沒有誰把她當女人,真是可憐。
她蒼白的面孔稍見紅潤。
我們沒有說話,咖啡室的人很多,來來往往,大衣帽子圍巾搭在椅背上,更加擁擠,但氣氛很好,隔座的人埋怨著老闆/客戶/夥計/愛人,也有笑聲,不知甚麼角落,還有個女孩子在哭。
良久,我才問:「一個人住很寂寞?」
「習慣了。」
「寂寞是永遠不會習慣的。」
她不晌。
「很多人以為你同父親住。」
她不答。
我小心翼翼的問:「你沒有評語?」
「我一向不解釋。」
「太委屈了。」
「你以為解釋就有用?不會的,不必做一齣戲免費招待不相干的人。」
我問:「成功才是最好的報復?!」
她苦笑,「報復?報復誰?」
她喝完茶起身穿大衣,我連忙付帳。
臨走時我問:「你那麼恨你母親?」
她說:「我沒有母親。」
頭也不回的走了。
奇怪,有兩個母親的人偏生說沒母親,財主佬往往不肯坦白身家,世情越來越複雜,何止兩面,簡直四方八面。
不過司徒慧中的確憎恨她母親。
阿戚調查得很詳細:司徒慧中的成功,與她父親並無直接關係,開頭,人們還看在這個姓氏上給她三分面子,後來發覺司徒氏對這個私生女並無偏愛,那股勁就消失,再跟著又發覺即使得罪司徒小姐,老司徒也毫無動靜,司徒慧中更一點特權也沒有。
換句話說,她成功,是因為她比誰都肯吃苦,肯努力。
每一年,只有在團年的時候,司徒才會給她一個電話,叫她去吃頓飯,每年只有一次,但在最近的三年當中,慧中不接受這種施捨,在過年時,她情願飛往外國旅行。
她不能失敗,單是她的家人就要了她的命。
老頭子若在臨終大動善心,那她還有點好處,否則就白白姓司徒若干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