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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7:03:51 作者: 亦舒
    沒想到這一位司徒太有這種本事。

    當下我同她說:「請你坐下來,慢慢看。」

    我把七彩照片交在她手上。

    「這個不是,」她邊看邊說:「這個也不是,這個自然不是。」

    然後當她看到新洪基的司徒慧中的時候,忽然雙手顫抖起來。

    她抬起頭,「她長得這麼大了?」雙眼含著淚水,裝也裝不出來,實在是真情流露。

    我問:「你多久沒見她?」

    「十年。」

    「她離開你已經十年?」

    「是。」、

    「你知否她此刻是大機構的總經理?」

    司徒太一點不覺驚異,彷佛一直看好她女兒。

    我問:「一個少女,離家十年,何以為生?怎麼可能搖身一變,成為商界女強人?你倒說來聽聽。」

    司徒太用手掩著臉,一直搖頭,不肯作答。

    艾蓮用眼色阻止我。

    我不相信,再問司徒太,「你看清楚照片,真是她?」

    「是,錯不了,自己的女兒,怎麼會認錯?」

    她的眼淚如斷線珍珠,不停大顆大顆落下,我不大敢看向她,怕心軟。

    只聽得阿戚嘆息一聲,「我們該怎麼幫你?你說呀。」

    「我只想與她見一次面,說幾句話。」

    「你為甚麼不去找她,我們可以把電話及地址給你。」

    「她不肯見我。」

    「十年前她還是小孩子,一時講的負氣話,你何必放在心中。」

    「不,我知道慧中,她說過的話,一百年後也還算數。」

    「這樣說來,我們去勸她,也不管用呀。」

    司徒太聽到這裡,覺得我們說得很對,悲泣不已。

    阿毋說:「可不可以同她說,她母親病重?」

    「這一招陳過陳皮,算了吧。」

    「不,」阿戚說:「舊橋新用,以前生絕症的人少,動不動患癌十分肉麻做作,可是現在你看,身邊的朋友都快生癌死光了,證明這是時常發生的事。」

    我白他一眼,「你才生癌死。」

    阿毋說:「別吵好不好?辦正經事要緊。」

    艾蓮將茶杯重重一頓,表示抗議。

    我噤聲。

    司徒太說:「求你替我想想辦法。」

    「好好好。」阿戚一疊聲答應。

    艾蓮送了她出去。

    他歡天喜地的去了。沒有人願意去見司徒慧中,我不怪他們。

    艾蓮在一旁,她忽然說:「讓我去。」

    「你去?」

    「是。」艾蓮簡潔的說:「大家女人,容易說話。」

    我哈哈大笑起來,就這麼簡單?她以為司徒慧中這樣的女人同她一樣是個女人?她恁地天真。

    這種人生平等論,只有天下最可愛的人才會相信。司徒慧中會瞪起雙眼問她:你同我平身?

    「文蓮,算了,你的好意我心領,她不會見你的。」

    「你們把她說得那麼可怕,有沒有想過,她也是一個人?」

    「是,她是一個人。但她這個人,有異於你,你不能以你的知識範圍來測度她的心思,你會失望。」

    艾蓮問:「你的意思說,她會看不起我?」

    「不,她不會看不起你,」我嘆口氣,「她連看不起我們的時間都沒有。只有最無聊的人才會看不起人,你要記住這一點,艾蓮。」

    「我不大懂。」她大惑不解。

    「快開工。」我說。

    阿毋同阿戚打完電話回來,面孔上十分困惑。

    「有甚麼消息沒有?」我問。

    「小郭,司徒慧中不是司徒太的女兒。」

    「甚麼?」

    「她父親是司徒讓,母親是司徒祝芬。」

    「啊?」我驚異。

    這兩夫妻在社會上也小有名氣,時常在報上出現,不是談論本市未來經濟情況,就是拉看頭馬拍照,名人的大派對、盛會,都少不了他們。

    真沒想到司徒慧中的父母是他們。

    這倒是道理,這樣的父母才養得出這樣的女兒,一早為她鋪好路,讓她扶搖直上,所以年紀輕輕,身居要職,炙手可熱。

    很合邏輯呀。

    「那麼我們所見的司徒太是誰?」阿毋問。

    「你問我,我問誰?你這隻公楮。」

    「公豬?」阿戚瞪大眼。

    「請司徒太來問話。」艾蓮說。

    我說:「她不會說,要說早告訴我們。」

    艾蓮問:「那麼司徒慧中,到底是誰生的呢?」???

    「去問司徒慧中。」阿母說。

    「她有沒有朋友?像她這樣的人,真的知心友一定很少,但曹操也還有陳宮相信他。」

    「有,她有一個好友,與她全然沒有利害關係,那是一個女畫家,叫陳珊。」

    「呀哈,陳珊!」我拍著大腿。

    「怎麼,你認識她?」

    「我有一共做記者的表妹,曾經說陳珊系出名門,卻一點架子也沒有,或許可以從總設法。」

    「太渺茫了。」阿戚冷水一盤盤倒下來。

    「你還是直接去找司徒慧中吧。」

    我卻決定去找表妹。

    表妹在半日內便替我做妥包打聽,她說:「陳珊隨時有空,但司徒慧中就比較忙,並且不願意接受訪問。」

    「她會不會出來?」

    「明天吃中飯,你行嗎?」

    「行,行,行。」我在電話中給她一個晌亮的吻,「妹妹,我愛你。」

    表妹在那邊笑,「我聽長輩說你同那兩個拍檔近日來神經兮兮,舉止失常,開頭還不相信,現在可證實了。」

    但刺激過度的我還是控制著自己,第二天中午去吃飯。

    我很失望。

    我滿以為司徒慧中見到我,小則面色大變,大則拂袖而去,噫,我把自己看得太偉大了。

    她看到我坐下,對看我微笑,她完全不記得我是誰,一點感覺也沒有,只把我當一個

    普通朋友。

    我不知是悲是喜。

    失落之餘,特別沉默。

    忽忽忙忙,每人吃一個三文治,沒說幾句話,人很多,也不方便講甚麼。

    臨別我問司徒慧中:「我能上你寫字樓來嗎。」

    她很詫異,「有甚麼特別的事?」

    「有。」

    「現在不能,」她看看表,「我要開會,這樣吧,郭先生,明天下午三時,可不可以?」

    「好,明天見。」

    她說聲再見,登上司機開的車子走了。

    表妹問我:「你覺得她如何?」

    「今天表現不錯。」

    「怎麼,你以前見過她?」

    「嗯,那次,她像只母老虎。」

    「在她那個位置,她若肯不發作也不行,下人就會踩上來,威猛一點,到底有阻嚇力,而且也不能事事退讓,此時很少人懂得欣賞涵養及忍耐,反而覺得她懦弱無能。」

    表妹說得很對,我不出聲,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向表妹道謝,付了帳。

    毋與威迫問下文,我不去回答,叫他們心癢難搔。

    去見司徒慧中時有些緊張,穿錯襪子。

    她的秘書露斯記得我。

    唉,只有小人物記得小人物。

    這次我順利進入司徒慧中的房間。

    她請我坐。

    辦公室很大,她的椅子高,我的椅子矮,據說這是經過悉心安排的,心理上使來人覺得她是主我是客,氣勢上矮一截,談判起來,自然她容易占上風。

    「郭先生,你找我有甚麼事?」

    「你有沒有三十分鐘?」

    「有,」她微笑,「這次有。」

    這次?上次?甚麼,她記得上次?我胡塗了。

    我忽然結巴,「你記得我來過?」

    她嘆口氣,「自然記得。」

    「但是昨天你裝得完全不記得我的樣子。」

    「昨天另外有客人,我認為最好的辦法,是暫時不相認。」

    我震盪於地的成熟、老練、敏捷、聰慧二時出不了聲,我對她的估計實在太低,一個人的成功非偶然,長時間不落下來自有她的道行。

    「那麼日前你為何對一個小夥計大發雷霆?」

    「那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願聞其詳。」

    「我很久沒有抱怨以及解釋了。」她微笑。

    我更加驚異,她竟是這麼有滄桑感的一個女子,啊,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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